《青田记事》装死怪

4、第4章

　　我曾经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别人用眼泪对付我，因为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被动，做出的所有反应与判断在这之下都会显得不合时宜，即便是以公正的态度去解决，也会惹出无数谩骂。

　　一开始我还不怎么理解这类人的思维，只想着世上蠢人确实很多，后面经历多了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们才是最最慈悲的大善人，不惜余力地帮助那些看起来好像很可怜的人，不论对方扮演了什么角色，做了什么事，眼泪就可以使其无辜。

　　烦。

　　更烦的是，一旦碰上这种人这种事，我都毫无胜算，总要默默气一场。

　　小妖怪也有样学样地气过我。明知我不喜欢，她还是把这招用在我身上，只为了达成目的，亦或是逼着我情绪起伏。

　　她最爱看我的情绪，由始至终，我心知肚明，她只是在模仿人的七情六欲，虽然嘴上说着对我的爱意，眼里却直勾勾地显示着探索，把我当做一个供以玩闹的东西。

　　我起初被她骗过，老老实实地气了一回，后面领悟过来，只觉得她心思不正，便愈发不待见她。

　　认真算起来，我统共丢了她两次，但她都很快跟了上来，即便我故意表现厌烦，她也当做听不懂，一会儿化作原形一路小跑，一会儿又似跑累了，顺着风被吹走，先我一步往前去。

　　她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隐匿身形偷偷看我，还以为我不知道，捂着嘴嘻嘻乱笑。

　　我逮不住她，对着空气喊她也不应声，好像这几日睡醒收到的果子都是我的一场梦，耐心十足地等着我服软，我只好顺势装傻，做出一副不知道她跟在身边的样子。

　　这样的下场即是她不肯再做我身后的影子。

　　我真的很烦，跟着烦，不跟也烦，看见烦，看不见也烦，只要和她相关的东西与事情都能让我的情绪落到最低处。

　　我想克制，不想做个太坏的人，我对她已经很不好了。

　　然而看到她在客栈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还是涌出了无数的恶意，它让我来不及思考，只能下意识地顺从本心，说出一句又一句足以刺伤别人的话，借此使自己能够稍稍舒服些。

　　我不知道那些话里有几句是我曾经想过的，也不知道它们会对小妖怪造成怎样的影响，说完之后我就像一个落败者仓皇而逃，几乎没有回头。

　　或许看过一眼吧，只是这一眼有没有看清她的表情，连我自己也不确定。

　　结果是如我所愿，她没有再跟来。

　　……

　　没有小妖怪跟着的日子里，我回了一趟京城，去见我已经病重的母亲。

　　她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再看不出从前温润柔美的样子，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即便崔家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为她医治，也没有丝毫起效。

　　父亲说，是心病。

　　“她总觉着是自己害了你，若是小时候能看紧你，你就不会落水，身子也不会那样差，病了几年连床都下不得。

　　她一直觉得这是她的错，还对我说，如果当初跌下去的是她就好了，你就不用再受这些苦，可以跟着哥哥们去郊外骑马爬树，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孩子。她说她每次见你往窗户外边儿看，心里就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似的难受。

　　你病的那几年，她没有一天是快活的。本来我还想着要不就这么算了，这个家不能再拖垮一个人了，时间总是能摆平一切的。可等你真的没了，我才发现我错了，她的心跟着你一起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太过思念儿子的鬼魂，还自欺欺人地从旁支里找了一个孩子，当做你继续养下去。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要阻挠，可她说，那个孩子和你关系最要好，她只是想从他的身上看看你的影子，不会做什么的。结果没等几天，我就看见了一个和你如出一辙的孩子，病恹恹地靠在榻上，安静地垂着眼，不理她，也不看她，任由她哭着喊你的名字。

　　我没想到她会疯成那个样子。

　　本来我想把她送去别庄修养一阵子的，你哥哥还说他会过去陪着，或许这样能清醒得快一些，可她刚到那儿的第一天夜里就想自杀，我紧赶慢赶地过去见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要我把冠清带过去。

　　她的心结在于你，而我的死穴即是她。

　　我没法拒绝，更不能推着她去死，我能做的只是顺从她，把那个孩子带过来，以此留住我的妻子，即便这一切基于无辜者的痛苦之上。
　　没有人不自私，没有人不偏向偏爱者。

　　我做了一件很坏很坏的事，伤害了一个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无辜最可悲的孩子，但结局是保住了我最爱的人，对我来说，我并不后悔。

　　可让我更没想到的是，你回来了。
　　在你娘因你搞砸了一切之后，在我千方百计为她掩饰一切之后，你居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时候我不能说没有怨过你，我甚至想着，为什么你要活回来呢，如果你早早就死了，兴许崔家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娘的情况也不会糟糕成这样。”

　　父亲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轻声继续，“……后来她清醒了，代价是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杀死自己的罪，而后被逐出师门，踏上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病倒的前一天她还在跟我说，她没想到她会又一次毁了你的人生。”

　　“她一直病着，药也吃不下，精神一日比一日坏，又不肯让我去找你，怕你见了她要生气……”

　　良久的沉默。

　　他看着我，艰难地扯出笑：“但她快死了，冠清，她已经熬不下去了。

　　你去看看她吧，我知道她心里一直念着你，你过去的话，她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