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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不做道士前,我本姓崔,名冠清,是京城东阁大学士崔士成次子。

      或许因为生来病弱,未成年时又不慎跌落水中,我的身子比家中其他孩子要坏许多,半只脚踏入阎罗殿,几次熬不过去,爹娘为我四处求医,最后还请了御医救治,耗费所有心血,上天这才勉强允我活到十二岁。

      然而那几年于我而言,并不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存在。病痛使我每一日都过得很是艰难,即便有人肯来救我,苦难也还是如影随形。

      我的确不想死,可我也不想这样活。
      我本该同哥哥一样,做紫禁城中最意气风发,最俊俏风流的少年郎,可那只能是我触不可及的梦。

      十二岁生辰过后,我无征兆地昏睡了三日,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浑浑噩噩地在梦中走着,走到累了才闭上眼,再睁开眼时便看见家中诸人一并守在我榻前。他们瞧着都很憔悴,没什么精神,比我还像一个命不久矣的病患。

      我大概还是要死了。

      可母亲说,不会,她说没人能拿走我的命。

      他们在我身上花了太多心血,多到不舍得轻易放弃我,我都知道的,可我没办法。

      我那会儿以为自己真的快死了,到中途难得清醒了一会儿,便央人抱着我去窗边坐坐,母亲不想让我受凉,我却已经伸出手去摸窗外的风。

      她看见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哭了起来。她又在为我伤心了。

      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我渐渐没了力气,控制不住地趴伏在窗沿上,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困意席卷而来,让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下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我想。

      ……

      我死在十二岁那年,棺木送入崔家祖坟葬下。

      原本族里不同意把我埋在那儿的,说我未成年而死,于崔家风水不利,父亲一贯是温润又和气的性子,那时候却发了大火,难得强硬起来,硬生生地逼着人家让步。

      他待我实在是很好,即便我从未给他带来任何荣誉,他也还是为我操心多年,在我生前给予了那样多的疼爱与关心,死后又赠我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

      他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善人,本该一生顺遂,不必为子女伤怀,可惜遇上了我这样一个灾孽。

      对他们,我有必须要还的恩情,故而在师父救我复生之后,我又去见了他们,以一个游方道人的名义。

      未见到他们时,我猜测他们会因我的死亡而伤怀,不过至多也只有一段时日,不会持续多久,但我想错了,他们对我的爱已到了疯魔的程度。

      疯魔到遗忘我的坟茔,另造了一个紫禁城的崔冠清,一个原本康健无忧,该有自己人生的“崔冠清”。

      他们换了他的脸,毁了他的身体,磋磨了他的性格,将他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崔冠清,甚至为他定下了与国主最心爱的女儿的婚事。

      我头一回觉得后悔。

      如果当初我能多活几天,多跟爹娘说些话,让他们不必介怀我的死亡,现在就不会有“崔冠清”为我的离世付出这样惨痛又可怕的代价。

      我对自己说:我又亏欠了一个人。

      诸多罪恶既由我起,便也该由我结束。
      我轻轻拭去溅到脸颊上的血,立在满院的寂静中,收起长剑,乏累地抬头望月。

      少年时做过的那些醒不来的梦,自此以后,也不必再做了。

      ……

      遇见善则的那一年,是我偿还罪孽的第五年。

      这五年中我遇到过很多妖怪,形形色色,有美若天仙的,也有貌似夜叉的,有心怀善念的,也有杀人如麻的,唯有一个她,什么都不是。

      她像一张白纸,还来不及学点儿坏,就被仓促地推入了人世,遇到的第一个人还是我。

      我有点儿可怜她。

      结果她居然觉得我好,不到两天便亲亲热热地喊我道士,学了点儿微末术法,还忍不住地拿到我跟前摆弄。

      我不太想搭理她,也不想做她口中的臭道士,故而一路上都不曾与她说话,唯一一次交流,还是因为她突然变成穗子挂在了我的发带上。

      我让她变回去,她说她变不回去。

      骗人。

      我只消看她一眼就知道了,这妖怪明明就是会变,可她骗人。

      我不明白她的心,觉得烦躁,索性自己动了手,把她变回了人形,不甚高兴地说:“不准再靠近我。”

      -可我喜欢你。

      妖怪说。

      我又烦又厌恶。说句伤人的话,那会儿的我觉得她的喜欢很廉价,我们才认识不到五天,我对她既不亲近也不暧昧,言语行动上都保持了距离,她怎么能喜欢我?

      生前世家子的教养不允许我失礼,我也不想用恶毒的字眼去责辱她,毕竟是个妖怪,即便化作人形,也没法要求她真的如人一般。

      我是这样想的,可嘴巴上却慢吞吞地说:“寻常女儿家从来不会直言爱慕。”

      妖怪问:“那我该怎么做呀?”

      我又有点不高兴了。

      问我做什么,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吗?

      她总是不肯自己思考,遇到事就要问我怎么办,旁的倒也罢了,既是帮她,也是为我自己避免问题,教一下也无妨,可这次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甚至于我有弊,给我带来无尽的麻烦。

      所以我连想都没想,就轻飘飘地把话推出去了:“这是你自己的事,该由你自己去解决。”

      -怀方道长,你帮帮我吧。

      往日嚣张至极喊我臭道士的妖怪,到这会儿几乎是立刻就向我服软了。

      她就是这样,只要到了有求于我的时候,就会变得甜蜜又礼貌,好似从前那一个是她的双胎姊妹,虚伪至极。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你知道的,我就是个笨妖怪,如果要我自己去学的话,那我一辈子都搞不明白的。帮帮我吧怀方道长,你是个大好人,不会让我困扰下去的,对不对?”

      见我冷冰冰地立在那儿不说话,她便故意作出一副要哭的样子,而这正是我最受不了的地方,每每碰上,都要头疼好一会儿。

      她最爱拿这个对付我,因为百战百胜。
      我避开她的眼,继续往前走:“你不能总用这一招,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眼泪解决的。”

      默默走了好一段路,身后难得一片寂静,没有人跟上来。

      她还站在那。

      或许是被我那句话搞得有些生气了,又或许是觉得没意思,不想再跟着我了,妖怪都是这样子的,随心所欲,肆意妄为。

      就像一开始,她不顾我意愿,死活要跟在我身边一样。

      想到这,我忍不住烦躁,后悔当初一时心软,没能立即斩断孽缘,以致如今只是稍一狠心,竟还觉得她百般可怜。

      明明最可怜的是我。

      憋着一肚子气,我又走出一步,妖怪也在我这一步落下后,带着哭腔喊了我一声:“....怀方道长。”

      我不理她。

      -臭道士!

      她用我教的术法瞬间出现在我面前,双眼红红,竟真的哭了,又伤心又生气地瞧着我,说你不能丢下我。

      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好像我来到这儿就应该收留她,忍受她,宽恕她。

      但我最讨厌别人拿莫须有的东西,妄图束缚我,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待宰羔羊,连反抗都成了过错。

      我看着她,极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不能丢下你?我们连朋友都不是。”

      这样说完,她便扑簌簌地落下两行泪,委委屈屈地说,可我喜欢你。

      我毫不留情地戳破她:“你对我的喜欢,和对路上偶然碰见的一朵花,一棵树,有什么区别吗?你只是觉得好玩,换作别人,换作世上任意的一个人,你也能轻飘飘地说喜欢,不是吗?”

      -不是的……

      她伸出手想要拉我的袖子:“不会有别人,只有你……”

      “我不会喜欢别人的,你相信我。”她抽噎着,坚定地对我承诺道。

      我垂眸看着她。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平日总是笑成一弯月亮,连眼神都是亮晶晶的,好几次都叫我恍了心神,到此时双目含情,泪光朦胧,便也格外动人。

      毕竟是妖怪,生得好看也不甚稀奇。在我遇见的妖怪里,比她好看的,随随便便就能拉出十几二十个,然而能不畏惧我身上法器,还胆大包天试图同我谈情说爱的,唯有她一个。

      可惜我不喜欢搞特殊,也不喜欢成为别人心里的特殊。
      七情六欲于我而言即是累赘。我生前已受过一场苦楚,到如今,并不希望再来一回。

      所以我只是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回道:“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跟我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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