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记事》装死怪

1、第1章

　　我叫梁青，一个被诅咒了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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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起来很可怕，事实上它也确实很可怕，据说是我那未曾谋面的爹留给我的，要我自一出生便携带苦寒之毒，即便死后去了阎罗殿也不得挣脱。

　　我原来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明明是亲生骨肉，血脉相连，他一面允许我降生人世，一面却又不肯使我安宁，咒我亲缘淡薄，苦寒之毒加身。

　　我生生受了两百年的苦痛，两百年不得安生，根骨不正，以至修行途中道心不稳，师兄弟中只我一个没能修出金身，依旧是个妖怪。

　　师父豁达，并不觉得是我的错，只对我说咒念不除终究是个祸端，我应了他的告诫，于三日后下五陀山，去见了我娘。

　　我娘是个很一般的妖，没有强大的妖力，也没有强大的背景，唯一能拿出手的，就只有一个拜在佛祖门下修行的我，不过我跟她平日里也不常见面，大概十几二十年才会见一次。

　　对于我的突然造访，她很诧异，但也客气地招待了我，问我有什么事情。

　　我将来意告知，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大想同我提起那本该是我爹的人，只是碍于我的眼神攻击，才低絮絮地说起三百年前的事。

　　剧情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刚入凡世的妖怪被一个不怎么嫉世愤俗的道士救了，一心一意跟着他划水摸鱼的民间故事，听起来就很养老休闲。

　　妖怪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他们从过路人嘴中得知京中有一狼妖逼迫国主，要娶嘉宁公主做夫人的事。

　　道士抛下了妖怪，说要入京。

　　妖怪问他要去做什么，他说去救一个亏欠良多的人。

　　—那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妖怪笑嘻嘻地说，或许还可以帮到你。

　　道士拒绝：你在这等我就行了。

　　妖怪嘴上说好吧好吧，最后却悄咪咪地化作他发带上的穗子，一路跟去了遥远的京城。

　　一路奔向了她和道士的be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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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妖怪眼中的道士，是一个看起来倦怠冷清，不好相处，其实心地特别软和的人，她猜出来他要救的兴许就是嘉宁公主，偏偏没有多想，以为这位公主和他们从前救过的那些人一样，只是需要帮忙而已。

　　不同的，是道士曾经亏欠她一点儿罢了。

　　这又怎么了呢？

　　妖怪也亏欠过很多人呀。

　　可是她错了，这位公主和别人就是不一样的，因为她不仅是国主最宠爱的女儿，还是道士从前的未婚妻，如今的心上人。

　　妖怪觉得不太好。

　　尤其在听说道士从狼妖手中成功救下了公主，国主表示不怪他从前拒婚修道，想留他在京城当国师之后，这种不好瞬间达到了巅峰。

　　惊愕，以及未知的恐慌。

　　她头一次想用妖力逼一个人闭嘴。

　　但是…

　　—臭道士会不高兴的。

　　—没关系呀，咱们可以偷偷的来呀，不让他知道嘛。

　　—万一他知道了呢？他会不再理我的。

　　—可那个讨厌鬼不闭嘴的话，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呀，他一辈子都会待在这里，一辈子守在那位公主身边的，你愿意吗？

　　…

　　我不愿意。

　　…

　　所以妖怪潜入了国主寝宫，耐心地等到夜深，避开耳目，入了内殿，一掌打在了熟睡的国主身上。

　　其实不重，她还很好地控制了力道，不致命，只想让他受点儿伤，没法再强留道士，仅此而已。

　　她想着，道士既肯来救人，便是存了善心的，我不能坏他的事。

　　她满怀希望地回到了道士身边，又化作穗子，安心地等待故事落幕。

　　可太阳升起时，宫中并未传来国主受伤昏迷的消息，而是敲响了沉寂多年的丧钟。

　　嘉宁公主死了。

　　来者动作极为干脆利落，一剑割开了她柔弱纤细的脖颈，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这不在妖怪的计划中，可她还是很高兴，即便那个无辜又堪称可悲的女孩儿毫无征兆地失去了性命。

　　她猜测道士或许会伤心，或许会愤怒，但那又怎么样呢？修道之人的生命和凡人比起来多漫长呀，他总会忘记的。

　　妖怪对自己说，只有我可以陪着他。

　　永远。

　　想到这些，她心中便悄悄涌上一种不可言喻的甜蜜，与独占的快意。

　　可这一切被国主派来的人打乱了。

　　那个讨人厌的国主说，是妖，是妖怪杀害了孤的嘉宁！

　　他面上是惊恐，且无能的恼怒，或许直到知晓女儿死讯，他才明白人和妖的距离有多么大，即便被称作天子。

　　即便住在固若金汤的紫禁城中。

　　他说那妖怪以为孤死了，并未仔细查看，转身便出了内殿，想来，它那时正是预备去害我的嘉宁。

　　说到最后，他竟微微颤抖着，抛下国主颜面，哀戚，又无望地恳求道士为女报仇。

　　妖怪倒没有被冤枉的气愤，她只觉得似乎有点儿失策。

　　早知道他那时是清醒的，便该打死了事。

　　她想。

　　透明的身影静静地伏在梁上，瞳孔漆黑，而那看待死人的目光，却轻轻越过众人，落在国主身上。

　　不管道士会不会知道这其中有她的手笔，也不管到底是谁栽赃陷害。

　　她要杀了这怕死又没用的讨厌鬼。

　　反正已经死了一个嘉宁，将她爹一并送去也未尝不可，叫这一对可怜的父女俩于阴间团聚，不是大功一件么？

　　杀了他，我再去道士跟前认错。

　　妖怪全都打算好了。

　　只要道士不信是她杀了嘉宁，这一切都在她预期中进行。

　　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

　　可他偏偏信了。

　　…

　　当看见妖怪带着血气出现在面前，邀功似的对他说都解决啦，咱们现在可以回去了的时候，他就信了。

　　…

　　—他用降妖杵伤了我，却又不肯杀我，打碎我的骨头，再锁住我的妖力，将我困在玉塔中，一困便是七十年。

　　整整七十年，封印五感，生不如死。

　　她每日都在等道士心软放手，却在这一日日无望的等待中明白，她永远都等不到的。

　　爱意，痛苦。

　　化作深深的怨恨与凶性。

　　毕竟是妖。

　　—在第七十一年时，他来见了我，问我这七十年中，可曾有过一丝悔恨。

　　—我说有的。

　　妖怪乏累地半伏在塔中，妖气微弱，颤着声儿唤他先生，说善则知道错了。

　　道士静了半晌，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似乎能看穿她被困七十年的怨气，与无师自通的，妖怪式的虚伪。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不忍，或是别的，都不重要了。

　　妖怪已不再想要他的垂怜。

　　她积攒了足够的妖力，忍着恶心与厌烦，看着道士走进塔中，一步步走到面前。

　　—善则。

　　他这样唤她，像是在确定什么。

　　和多年前如出一辙。

　　她含着泪，渴求着对他伸出手，而他淡着眼，如救世主一般，高高在上，没有一点儿情绪地握住了她。

　　—我本想杀了他。

　　她说，可我看到了嘉宁公主的转世。

　　不同于前世，如今的嘉宁公主只是一个出身农家的，稍有些漂亮的女孩儿。

　　十五岁父母双亡，十六岁遇见道士，十七岁走到了他身边，受他庇佑。

　　妖怪几十年都没法做到的事，她只用了一年，多可笑。

　　更可笑的是道士。

　　那样薄情寡欲的一个人，该有怎样一颗痴心，才足以支撑他于茫茫人海中寻到一个早已轮回的魂魄？

　　妖怪终于知道他是喜欢嘉宁公主的。

　　在她一日日击破自己内心防线，一日日虚弱，一日日崩溃的时候，道士找到了他的心上人，你侬我侬，情意深长。这对妖怪来说，是莫大的讽刺。

　　她又想杀人了。

　　可她深知自己赢不了道士，不提塔中荒废的七十年修为，只论从前，她也是赢不了的。她的所有术法都出自道士，每一个招式，都由道士亲手教导，她是徒弟，是手下败将，是溪流仰望山崖，永远无法触及。

　　但她是妖怪，毫无底线、人性与理智的妖怪，所以很快就又有了主意。

　　一个足以毁灭这一双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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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吗？

　　我听到这儿便问出口。

　　那个主意，就是我的出生，对吗？

　　她并没有看我，却用沉默回答了我的问题。

　　良久。

　　她轻轻地念了一声我的名字：梁青。

　　—是我对不住你。

　　我摸了摸虚虚绕在手臂上的红缎，佛光浅浅，仿佛有灵体在为我不平。

　　我问她，若我不来探寻个究竟，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这件事？

　　—即便我为此生了心魔，金身不成。

　　她没有说话。

　　我笑着：你实在是个合格的妖。

　　从前做人做不成，即便有个善则的名字，却也能轻易被哄骗被蛊惑，有了恶念，起了歹心，还要说是好意。

　　如今做妖，一面能算计一心将她教化的道士，一面又能毫不犹豫地伤害无辜的嘉宁，而我，虽有个亲骨肉的名分，于她眼中却只是个害人的玩意儿。

　　这样可怕的妖怪，便是我的亲娘么？

　　我怎会觉得她只是一般。

　　话音刚落，她便忍不住闭了闭眼，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声儿说：我即便告诉了你，你又能如何呢？

　　—我能将这一身血肉还给他。

　　我淡淡地开口，在她惊愕仓皇的眼里笑起来：权当谢他容我降世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