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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又惨又瞎林子慕 ...

  •   “许二小姐。”

      半个月后,黄包车夫马老四堵住了从教会女校下学的许韵清。
      “你还欠我一百银元。”
      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身体斜靠在车上,理直气壮地说。

      “我身上没有那许多钱,先去趟东亚银行。”
      许二小姐很豪爽,二话没说,就上了黄包车。

      路上,她心里纳罕,闻着车夫身上一股子胭脂水粉的味道,还是那西洋舶来的高级货,看来那镯子足让他快活了半个月。
      如今明明要再得一大笔钱,他非但没有脚下生风,却走得比寻常还慢,怕本就不是个正经勤勉的人。

      “说实话,要不是看在我就是那西洋百货大楼海报上的人物,你那天根本不会出手救人吧?”
      许二小姐本来就是个爱说话的直性子,忍不住问起那天的事。
      “嗯。”
      “我看也是。”她小声嘟囔了句,复扬声说道:“你身手还不错啊,要不再卖给我一个消息,我给你介绍一个比这苦差事更好的工作,不知你肯不肯?”
      “嗯,说。”
      “那天你拉跑的那受伤的,你肯定知道他住在哪吧?”
      “嗯。”
      “你带我去他住处,我见到他,说几句话,你的事就算完成了。”
      车夫倒是没有马上答应。
      “我一个女学生能做什么?你大可放心。”
      车夫还是没说话。
      “你也知道,我家在沪上有许多人脉,你想做什么,我尽力去办。”
      许二小姐试探道。

      “什么都能办?”
      这话好像在打趣她,听起来让许二小姐很不顺耳。
      “且试试,你不想混帮会吗?”

      时下沪上各行各业的劳工的确都想入个帮会,平时本分工作也不怕有人找麻烦。相当于在银号里存钱,平时别人有事,自己去帮忙虚张声势,等到哪天自己有事,也有人能为自己出头。

      “我能在帮会里给你谋个管人的差事。定期领银钱,不比你跑黄包车少挣。平时也不用拼命,只要打发人去就成。”
      “还有这样的好事?”
      许二小姐以为他动心了,刚想说下一句,只听那车夫平稳的声音,“不干。”
      “你……”
      真是不知好歹。
      帮会管人的可都是靠命打江山的,这个人不识抬举、又不会溜须奉承的,进去也早晚会被人打死。
      “那你想要怎么样?你说,我去想办法。”
      “我想要进警署。”
      “!”
      开什么玩笑?!

      许二小姐眉头紧锁,警署里面扫地看门的都是抢破头的,不是有钱就能谋得的。何况,这车夫显然也不仅仅想要个打杂跑腿的活这么简单,可那正经警员要求有多高,跟这车夫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实话说吧,这定是不成的,我家没有那么大本事。”
      许二小姐知道这事杜老板也许能办,却是好大一个人情,非结婚还不起的那种。
      “巡捕,最多了。”许二小姐又说。
      “好。”
      “你得先带我去见那人。”
      “没问题。”

      半面天的火红晚霞将谭家弄映衬得像着了火,让人心发慌。
      嘎吱嘎吱……黄包车车轮碾压在土石混合的路上,把车上的许二小姐颠得快要吐了,又不想下来走,怕脏了那双香奈鞋。

      “老四,你回来啦,可有日子没见着你了!听说你发财了?”
      吃过晚饭,几人或蹲或坐聚在一堆闲聊。其中有好几个新人,车夫都没见过。这年岁居无定所是常事,除了房东之外,租客都跟流水似的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

      “嗯,挣了几个钱,花光了,再挣。”

      车夫的话跟大多数逃难的人一样,与其把攒了半辈子的银元埋在院子里或者存在银号里,说不定哪天就不翼而飞了。白白省吃俭用!还不如花掉。
      钱还是花在自己身上最得计。

      一路上,所有人目光都被黄包车上的漂亮时髦的年轻女人吸引。窃窃私语猜测一位大小姐怎么会来这里,真是前所未见的奇事。

      转了几个弯,黄包车停在了刘太太院子的大门口。车夫带着许二小姐径直走向了厢房。

      一打开那挂着破布的门帘,只见到屋里有五六个女人围着小木头桌正在做活计。
      他们一进来全都止住了笑一脸惊讶的扭头看。

      床上坐着一个人,脸上有好几处擦伤和淤青,肿消了不少,也看出点人样,正是许二小姐要找的人。
      他正在那教几个娃娃们背诗。

      车夫想,半月多他竟然没被房东太太扔到臭水沟,还招揽了这么多妇人,果真有本事!

      “老四,回来啦!”刘太太见来了位小姐,态度肉眼可见算得上有几分和善慈爱了。
      “嗯……”
      “这位贵人是?”
      刘太太能作何想,必定是受伤小哥的有钱家人来寻他了。自己辛苦照料他这几日,可算有好处了!

      “这位小姐来找他。”车夫伸手指了指床上人。
      床上那位警惕地向许二小姐身后看去,见没有其他人跟着,略略放下心来。这细微末节都被车夫瞧了去。

      床上小哥转身向几个女人说:
      “几位姐姐,现下也晚了,把我今日教的回去再背三遍就好,让娃娃们回去睡觉吧。”
      那人的声音就像一弯清泉,流淌过车夫的心头,不知怎地哪里突突乱跳了两下。
      几个女人带着自家的孩子回去了。

      车夫马老四并许二小姐走到床前,才看清那人的面容。
      那张脸还没完全恢复,却已足够能蛊惑人心,可看起来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年。

      “四哥,这位小姐,您请坐,我身上还没好,恕我不能下床招待,失礼了。”
      床上人很不好意思略欠身。

      “没关系。”
      许二小姐皱眉扯着垂地的真丝连衣裙,敷衍答到。
      “四哥,小姐,我还没机会跟二位当面道谢,谢你们仗义相助,救我一命。”
      话毕,他恭敬地在床上弯身至趴下,向二人行了个礼。

      车夫是图了钱,许二是为了朋友,俩人都不是出自本心想帮眼前人。被他一谢,面皮有些火辣。

      特别是此行原本是来替闺蜜梅君墨“退婚”的许二小姐见人如此有礼,有点于心不忍。
      “不必放心上。”车夫有点恬不知耻。
      “你没去医院?”
      许二小姐见他行动不便,略关切地问。
      “我自己就是学医的,知道伤的不算太重,能熬过去。”
      都快被打死了,还不重?这小子够能逞强的,车夫心想。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许二小姐用手绢掩了口鼻,看了眼车夫,意思是我俩私下有话说,你好歹看眼色回避一下吧?

      那车夫偏不动,显然是想坐在这看好戏。
      空气安静了一阵子。
      最后,许二小姐没辙,要是这房子没有一股子屎味儿,她还能僵持更久一点。

      “你可能不知道我……”她开口了。
      “知道,你是西洋百货……”
      “嗯嗯嗯,行行行,不必说了……”许二小姐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脸窘迫。
      “我是说我和梅君墨是最好的朋友,也挺她说过你,林子慕。”
      林子慕!
      他叫林子慕?
      车夫神色肃然。

      “你们俩打小定娃娃亲的事我知道,现在都在沪上,也见到面了,你怎么想?”
      林子慕睫毛浓密,鼻尖圆润挺翘,侧面看去,样貌比许二小姐还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
      “哦,本来就是小时候长辈们开玩笑说的话,自然不用当真。何况,时移世异,我和阿墨十年没见了,虽然有儿时情谊,但那也不是儿女情长,是兄妹之情。阿墨也是接受新时代教育的姑娘,自然不会拘泥于那些古板守旧之约,还请小姐帮忙劝导些。我既然没本事在这乱世护她周全,又不得已给她带来麻烦,还是不见的好。”

      许韵清这段时间看着阿墨四处打听林子慕的消息,还不听劝,真是如鲠在喉,此刻听了男方这话,总算舒了口气。

      “以后还望小姐照顾我阿墨妹妹。”
      许韵清见他还挺上道,买一赠一的关心道:“你住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以后怎么打算?”
      “我来沪上投奔了表姑,平时住在学校宿舍的,现在学校回不去了,表姑家里被人砸了,无处可去。”
      表姑?贝恩公寓那是他表姑家?
      车夫眼珠动了动。
      “你表姑的品味可真是……”不禁插嘴。
      “她是一个记者,性格又特立独行,爱好就与众不同。只眼神不太好,看颜色不准,所以选的东西都有点奇妙。”

      许二小姐这时候正想拿什么补偿一下林子慕,想做个顺水人情,便说:
      “你被打得这么惨,家也被砸了,是得罪了什么人?你知道的话告诉我,说不定能帮你摆平。”

      “这里的缘故恕不便为外人道,但打我的跟砸家里的应该不是同一人所为。我表姑是个记者,平日里好为替穷人和劳工打抱不平,爱写抨击时局和高官的文章,怕是得罪了哪些大人物,才到家里来报复,也不是第一遭了……”
      这世道,见怪不怪了。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许二小姐看了看这屋子,她多待一会儿都难受。
      林子慕看了一眼马老四,说:“我想跟着四哥。”
      “!?”
      马老四看着他,一惊,大声道:“我可是有老婆的人!”
      这话说的太怪,许二小姐脸色变了变,瞧着含羞带臊的。

      “四哥,我知道,听刘太太他们说,你是逃难途中和嫂子失散的。”
      知道还惦记我!马老四吓得退避三舍,差点重心不稳从小凳子上仰过去。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信你,也敬你,日后,我就在这里跟着你过活,你不用担心,我也是个男人,能养活自己。”
      男人!对啊,你是个男人,还要跟着我!这像什么话!

      “你四哥他不会一直住在这里的,他很快就去当巡捕了。”许二小姐话一冲出口,就想到和马老四拿眼前这个傻呼呼的林子慕做的交易,有点心虚。

      “你就没个别的亲戚朋友什么的?”许韵清斜眼看了看惊魂未定又面露凶相的马老四,继续打听。
      “没了,我在沪上只有表姑一人,她去了欧洲,不知道几年回来。之前我住苏州表舅家里几年,他们嫌我,打发出来沪上学的,现下早都断了联系了。”

      你可真是又惨又瞎啊!许二小姐听得直摇头,再看那马老四,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良人。

      “我给你出些钱吧,你只要答应别再出现在阿墨面前,在你找到工作前的生活,我养你!”
      许二小姐一拍胸脯,把事情扛了下来。

      “那我给你打个借条吧,一个大男人不能要姑娘的钱,算我借的。”林子慕没有拒绝。
      “哎呀,都行都行,随你便,记得你的话就好!”

      许二小姐刚去东亚银行多取了一百银元,都给林子慕留下,这些钱够车夫跑一年的。临走之前还说,要是不够可以再来找她,最后揣了借条,匆匆地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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