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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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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子帘拢挑开,北风窜进,沿着麂子皮与衣衫之间的罅隙钻入,轻而易举唤醒沉睡里的林折月。
她张开眼,见到了不远处身着麻布衣裙,身材微胖的中年女子。
“小姑娘,你的命真是大。”
是口音极重的官话,发声时甚至还带着刀子般的凛冽味。
林折月抬头打量四周,见到的是帷帐搭出的一座帐篷,四角不知道被什么材质的钉子牢牢扎进泥地里。但即使是如此被固定,帷帐仍旧在摇摇晃晃,似乎是被北风构成的巨手推得左摇右摆。
中年女子正向一只粗陶壶里倾倒牛奶,看见她四处张望的动作,和蔼地笑了笑,“额赫母神的生日刚刚过去,连狼崽子都在窝里守着母亲。”
“小姑娘,你不是附近部族里的人,为什么进冰原?”
中年女子在她的手中递了一杯奶茶,做了个喝的动作。
林折月在接到杯子时却未曾急着饮用,而是借由杯中镜子似的面,查看自己脸孔。
肌肤如上好白瓷,一双桃花眼在转动之间流光溢彩,是她年少时的样子。
林折月轻轻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粗陶杯凑到唇边,小啜了口,“我来找人。”
“这个时候出来找人可要不得,耶鲁里正在荒原上走着。”
温热的奶茶口感醇厚,略有些咸,热气氤氲。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说,十八岁的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此,她记忆犹新。
延和四年冬,朱逸在冰原遭遇偷袭,丢在了雪地里。
定北军不敢声张,唯恐寻找的动作过于放肆,让北漠蛮族意识到丢在冰原的是个大人物,借助地形,先他们一步将人生擒以作威胁,所有的寻找都在暗地里进行。
林折月因忧心过于小心谨慎地寻找会耽误营救时机,故而单人匹马冲进了冰原,途遇寒暴,险些死在冰原里,若不是恰好有部族猎手入冰原猎狐,她就成了冰原里一架枯骨。
她记得十八岁的她在营帐中醒来时的急切。
她记得双腿埋进及膝的积雪里,冻得发麻的感觉。
她记得她无数次跌倒,无数次再次爬起,在四野俱白的冰原里爬行、翻找。
她记得折胶堕指,也记得天寒地坼。
那温度她体验过两次,一次是在冰原里穿行,拼了命地去救朱逸;另一次是朱逸扒尽了她的外裳,将她推进寒冷的雪地里晾了一昼夜,只为了寻找一瓶解药。
奶茶温柔的热自粗陶杯中开始蔓延,走到掌心也不过是须臾。林折月轻轻碰了碰双腿。
这双腿还在。她还没有走入以双腿换朱逸一命的死局。
但此刻的情状又与死局没什么分别。朱逸所在之处,只有重生的她知道。
只有她能救他。但她真的还愿意为了他,将前世之事再重演一遍吗?
她牢牢盯着奶茶杯上蒸腾出的热气,湿热沾染在眼眶之上,凝结成水珠。
林折月的唇角扬了扬,笑容明媚而张扬,“大姐,可以借我一匹马,一点粮食吗?”
中年女子惊异地盯着她,“你还要去啊?要不得!要不得!”
这样的天气进冰原,无异于送死。
“小姑娘,你找的那个人,他多半已经回到额赫母神的怀抱里去了,不要为了别人把自己也搭上。”
林折月放下手里散发着热气的杯子,轻慢地笑了笑。她摸着腕上那枚细镯,不似多年之后被年月磨砺得失了闪亮色泽。她摁开镯子的卡扣,将那枚细镯搁在中年女子面前。
“出来得匆忙,身上没有什么钱,姑且拿这个镯子做抵押吧。”
中年女子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却在林折月的眼瞳之中看不到丁点动摇。
“小姑娘是要去救情哥哥?”
林折月摇了摇头,“我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见他。”
她把双腿从榻上移下,僵硬的膝盖几乎不能弯折,只能依靠着外力催动。
“但我还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我面前。”她唇角笑意未改,眼睛随着笑意有浅浅的弯折痕迹。
林折月最终还是借到了一匹瘦马,三袋炒米,并在呼啸北风里再度踏上了奔赴冰原之路。
皑皑白雪,一望无垠。
积雪厚重得没过瘦马腿窝,每迈出一步都要挣脱积雪的束缚。马无奈地哼哼着,似乎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骗上了贼船。
“苦了你了。”林折月从袋子里掏出一点炒米,喂进它嘴里,算是安慰。
她遥望前路,除了冰雪再无其他,身后也只有长长一道脚印。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一人、一瘦马。
雪中跋涉,一日即过。
朱逸是被颠醒的。
他撑着一双眼皮,极困难地张开,在一刹那间映入眼帘之中的是黑漆漆的天幕,以及在群星之中最为璀璨的北极星。
已经入夜了。
朱逸的一双凤目大睁着,他有些辨别不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直到身体再一次遭遇震颤,被溅起的雪粒子簌簌落入眼瞳,他才察觉到,他正仰躺在冰面上,肩膀绑着两块皮革,正被一股力道拉拖着往前行进。
拉着他的人似乎气力并不大,拖曳动作极其不稳,总是左摇右摆。朱逸眼睛里的雪片尚还残存,身旁又是一丛冰雪被灌入了喉咙,呛得他连连咳嗽。
拉着他的人明显也听到了他的咳嗽声,停下了拉扯的动作,转过头来。朱逸看到厚重的皮袄、皮帽之下露出一双眼,形状如桃花,闪烁的光泽与星子无异,美得极张扬的一双眼。
眼睛里闪动的光泽让他安心。
“折月……”他轻轻呢喃着这个名字,唇齿研磨,在冷寒的空气之中磨出几分温柔缱绻,分明是同样的名字,却和十年以后的咬牙切齿完全不同。
林折月的动作顿了一瞬,她放下手里攥着的皮绳,从几乎吞没了她的雪地里跋涉而过,蹲在地上将朱逸扶起。寒冰让他的骨骼都开始僵硬,林折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坐稳。
“冰原其实是一座巨大的冰湖,马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所以我只好步行进来。”她翻起衣袖,双手捧起一捧雪,挽起他的裤管,将融融的白色按在他腿上。
“马我拴在了冰原尽头,只要把这段路走完,殿下就不需要再步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按着那捧雪蹭着他的腿。连句预警都没有,冷得朱逸倒吸了口气。
极冷的寒气贴在肌肤上,刺激着血气生出灼热,本来冻得几乎僵死的双腿,反而再次恢复了感知。朱逸按住她的手。
他将她右手上的袖子又向下翻了翻,没能看到一抹金色,他的眉心拢了起来。
“送人了,”林折月任凭他动作,接着便抖抖袖子,重又将胳膊碰到的寒风远远隔开,“我以后想法子还给殿下就是。”
朱逸眉心里的褶皱更深,“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林折月的动作稍稍停了停,继而扬起一张脸。朱逸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笑容,但眼睛里的神色却不再如他熟悉的那般干净、透亮。
“我只是忽然想通了,觉得东宫的日子一定很不适合我。殿下,我救你是不得不救,但之前和你说过的,此生许君……”
腿上已经温热起来,林折月将贴在他腿上的那些雪仔仔细细地尽数掸开,一个雪粒子也不再剩。
檀口轻启,她轻轻缓缓地道:“我收回。”
朱逸心头所升起的第一感觉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像是常识在瞬间即被颠覆。
他困惑地看着林折月放下他的裤管,帮他将靴子重新穿好。
“我不知道你忽如其来是在说些什么,但是折月……我不准。”
林折月整了整他的靴子,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回荡,“你听到了吗?我说……我不准。”
她始终没有看他。她不会和他解释她到底为什么对他死了心,更不会告诉他,其实先变心的那个人,是他。
已经远去的过去或者未来,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同她争论。
林折月缓缓起身,防着站起来的动作太快会让眼前发黑,她道:“北漠荒原里的蛮族可能很快就会到,殿下,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朱逸拢着眉心,迈起刚刚恢复知觉的腿,他的动作并不太快,但却竭尽全力趟过积雪,将步子迈得极大,一定要走在林折月的前面才肯罢休。
他不容分说地牵起她的手,“知道时间急迫,那便回去再说。”
林折月用了些力气抽出手,“殿下既然不允,折月便问问殿下。究竟为何不允,或者说……殿下究竟为什么会喜欢我。”
“并非定北军主将林淙之女,而是我,只是我。”
朱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是他从不曾思考过的问题。
林折月抚摸着自己刚刚挣脱之时磨蹭得有些发红的掌心,“殿下想明白了,我们才能继续谈论后面的话题。”
两人再没有谈论,只是静默地在寂静的雪海冰原之中行进。茫茫雪原里,只有脚步踏碎冰雪的响动。
足走了小半刻,过去不远就是冰原尽头,林折月甚至已经看到了她借出来的那匹雪白瘦马。
但就在这不足几步的位置,在她身后,天地相接之处,响起了飒飒之声,她回头去看,一队身着皮甲的武士举着弯刀正在靠近。
林折月倒吸一口冷气,这场营救行动还是出现了意外。
北漠蛮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