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无双》陈十襄

16、第16章

　　窗外蝉鸣鸟语，室内香炉生烟，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树枝间透射进来，书房的地面上印出粼粼光斑。

　　景虞端坐于案前，手执一副书卷，时而眉峰紧锁，时而用修长笔直的指节翻过书页。

　　日上三竿之时，晨读完毕，景虞掩卷阖目，揉了揉酸楚的眼角，继而起身踱步，随意往门外看了一眼。

　　昨日在书房聊至唐琛宝一事时，恰逢李嬷嬷误入书房，当时虽未表现出什么，景虞也料定她听到了此事。

　　想及李嬷嬷是个忠仆，必会将此事告知唐琰琰，而凭着唐琰琰的性子，定不会就此罢休，许会提出些无理的要求来。

　　景虞已做好应对她寻衅的准备，岂料天光已过半，唐琰琰那边也无任何反应。

　　既然无事，那便更好。

　　与扶林商议好了下一步计划，景虞便从书架上随便抽出几本县志，慢慢翻阅着，而扶林则就着最近的案情，将所得资料登记造册。

　　窗外的蝉鸟声叫得愈发欢畅，门口人影乍现，景虞下意识抬眸看去，见是护卫来报，遂低下头，只等着他呈上来。

　　护卫双手抱拳：“大人，扶林公子。”

　　扶林冲他微微颔首，护卫得到示意，继续道：“公主殿下现在荷塘采莲蓬，现叫属下过来唤扶林大人过去帮忙。”

　　话音甫落，景虞与扶林双双互看了一眼。

　　唐琰琰在这园中向来我行我素，怡然自得，遇事鲜少开口，如今主动请求，景虞和扶林倒是愣住了。

　　“帮忙？如何帮忙？”

　　扶林先问了句。

　　扶林是个实诚的，先不说这忙能不能帮得上，凡事先打听清楚总是应当的。

　　“这……”

　　护卫挠了挠头，回道：“公主殿下让扶林公子过去帮她撑船……”

　　“撑船？”

　　扶林疑惑，不自觉重复了一遍。

　　话音未落，便闻身后传来景虞的声音。

　　“胡闹。”

　　循声望去，却见景虞敛目垂首，一脸鄙夷，看那神色，显然对唐琰琰的行径不甚满意。

　　诚然，景虞的确是不满意。

　　他不解，这个女人哪来那么多事情？

　　不是哭就是闹，要么则寻死，要么则半夜找猫，桩桩件件都满足了她，如今又叫他手下人帮她去撑船。

　　是个人就得被她差遣么？

　　虽说景虞的鄙夷让人难堪，扶林看多了他对唐琰琰的嫌弃，也就见怪不怪了。

　　心下不管那么多，扶林转而对门口护卫说：“你且先去禀报公主，说我马上就过来，另外，你嘱咐公主，人在水边，切勿鲁莽，一定要小心些。”

　　护卫领了扶林的答复便下去了，这边景虞的脸色还未好上几分。

　　扶林见状，只得解释道：“无论公主的品性如何，终究是女子，如今遇到难处，该帮还是得帮的。”

　　景虞放下手中的书本，拂了两下衣袖，冷笑道：“你对人倒是实心实意。”

　　扶林听出他话里的酸来，难为情地低下头道：“没有没有，公子取笑了。”

　　话说回来，不满意归不满意，既是公主诚心相邀，这边也不好推托。

　　于是扶林向景虞揖了揖礼，遂告别出门去了。

　　荷塘边一棵大垂柳，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柳枝随风轻摆，遮住炎炎夏日，半个池塘笼罩在阴凉中。

　　唐琰琰与扶林面对面而坐，跻身在小船里。

　　面对扶林与面对景虞不同，扶林虽是景虞副手，从小跟随他多年，为人却从不凶神恶煞，也不故作清高。

　　扶林本就长得面善，脸型清秀，面皮白皙，再加之为人谦逊和煦，脸上总洋溢着笑容，与这般人相处起来，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划着小舟进入荷塘，采莲便容易许多，不消半刻，船尾的莲蓬便堆成了小山。

　　唐琰琰掰开一个莲蓬，取出里面莲子，去掉莲子外皮，放入口中尝了尝。

　　入口清脆，颗颗甘甜。

　　好吃。

　　唐琰琰将剩下的半个递给扶林，说道：“扶林公子，你也尝尝。”

　　面对唐琰琰的盛情，扶林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接，见唐琰琰一直举着手，并没有收回的意思，这才伸出手去，接过那半个莲蓬。

　　“多谢公主。”

　　扶林恭敬道了声谢，并未立即将莲子掰开来吃，继而又说道：“公主千金之体，请不要称属下公子，叫我扶林便可。”

　　“好吧，扶林。”

　　唐琰琰见他如此说，也就这般叫了。

　　说着话，唐琰琰又拿起一个莲蓬，继续掰开来吃，边吃边说道：“今日还是要多谢你，帮我采了这么多莲蓬。这些莲蓬拿回去，我打算将它们晒干，或可以煮粥吃，或可以泡水喝。”

　　言及莲子的用途，唐琰琰满是笑意，嘴里一边吃着，一边不停说着。

　　见她讲得开心，扶林便没插话，只在一旁耐心听。

　　唐琰琰继续道：“小的时候，父亲和兄长经常带我去河里采莲蓬，摘菱角，那个时候小，未能体会采莲的意义，每每满载而归便觉十分开心，以为内心的满足便是这些莲蓬菱角所给的。”

　　“长大以后......”

　　说到此处，唐琰琰停顿了一下，口气明显不如先前轻快，细看她粉嫩的脸颊，似乎也蒙上一层淡淡的愁思。

　　“长大以后，”不及扶林有所回应，唐琰琰继续说了下去，“经历过与亲人的离别，我才意识到，采莲时的真正乐趣，并不是得到满满那一筐莲子，而是与亲人在一起的心境。”

　　“扶林，你觉得呢？”

　　唐琰琰说完这些话，眼光看向扶林，等待他的回答。

　　扶林下意识看了唐琰琰一眼，少女的眼眸澄澈透亮，又似含着一层水雾，深邃的眼底流露出真诚，仿佛在寻求他的认同。

　　面对唐琰琰的眼神，扶林顿觉心跳慢了一拍，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该如何回答她的话，而是在心里想着：这般善良美好的女子，公子是如何做到狠下心去讨厌她的？

　　唐琰琰的目光太过逼人，扶林终于敛回自己的眼神，为缓解尴尬，扶林掰开了手中的半个莲蓬，送一颗到嘴里，回答道：“大概吧，幼时太过懵懂，对当时的美好体会不到，长大后才知道，那时候的回忆最为珍贵。”

　　“对，没错，扶林说得很对。”

　　唐琰琰接连赞同他的话，接着又问道：“那扶林你有兄弟姐妹吗？”

　　"这......"

　　这种只有熟稔之人才有的话题，让扶林思忖了片刻，他说道：“属下并没有兄弟姐妹，属下从小跟着大人一起长大，说句僭越的话，若论起兄长，在属下心里，大人算唯一的一个。”

　　唐琰琰闻言，懂了似的点了点头，喃喃道：“我也有兄长，我的兄长对我很好，他从小就护着我，惯着我。我原以为这辈子会和父亲和兄长一直这么开心下去，谁料......”

　　说到此处，能听出唐琰琰的喉结明显发紧，她缓了缓，继续道：“我命运如此，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如今这一去，山高水远，不知道何时才能与我兄长再相见。”

　　唐琰琰的言语凄婉，愁思满面，眼眸中的雾气更厚更浓，似要变成水滴倾落下来。

　　眼见着唐琰琰快要哭起来，扶林惊得手足无措，没料到原本轻松愉悦的交谈，直接让公主落了泪。

　　扶林想说几句哄人的话，一则没经验，再则不合适。

　　哄或不哄，总要先做出动作才好。

　　扶林寻一眼脚边的莲蓬，挑拣出最大的一个，他将莲蓬递至唐琰琰手中，说道：“这个莲蓬最大，公主可尝尝这个。”

　　唐琰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对扶林的话充耳不闻，她甚至掏出随身的帕子来，沾了沾眼角。

　　安抚的话语未起作用，扶林慌了神，再这般下去，旁人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公主，到时候，更大的罪责他可就吃不消了。

　　倏然间，扶林想到唐琛宝来城州一事，公主既在为兄长忧思，那便是还不知道此事。

　　如若唐琰琰知晓了此事，兄妹再抽出时间见个面，公主定不会再如这般难受。

　　再者，景虞虽从未说过可将此事告知唐琰琰，可他也从未说过不可。

　　想及此，扶林坐直身体，敛了敛神，清理了嗓音才说道：“公主莫要悲伤难过了，其实，属下有一事，公主知道了，定会很高兴。”

　　唐琰琰似乎没听他说话一般，继续用手帕擦拭着眼睛。

　　见唐琰琰没有反应，扶林索性直接道：“其实，公主的兄长，现就在城州，这两日公务繁忙，大人一直未将此事向公主明说。如果公主愿意，大可向大人请求，届时可安排公主与兄长见面。”

　　话未说话，唐琰琰擦泪的手停了下来，一双潮湿的眸子也瞬间有了光彩，她喜出望外，掐着清凉的嗓音问道：“真的？你说的可是真的？没有骗我？”

　　公主心情好转，扶林总算是放下心来，为表示自己的诚意，他伸出三指对天地起誓：“自然是真的，比真金还真。”

　　只这一句，唐琰琰便破涕为笑，许是对扶林的回答很满意，她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那真是太感谢扶林了。”

　　炎阳映入湖面，泛起潋滟波光，少女清亮的笑声如银铃一般。

　　荷塘里的人沉浸在其乐融融中，却无人发现，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大柳树后的玄色衣角，以及那张暗沉如锅底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