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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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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草台班子依旧清晰,如眼前的一样。一样的乐队,一样的服装,一样的脸谱,一样的戏服。就是这唱腔怪了点,但戏还是那个戏。只要是戏,雨木就爱看。不只是她爱看,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只要是上点岁数的人,都爱看。
戏班子是三掌柜安排的。请的是当地最好的梆子剧团。为了组好这个戏班子,三掌柜着实花了不少钱,拖了不少关系。这前前后后跑下来,鞋底子都磨没了半寸。
钱花了很多,但按三叔的话来说,这些都是小意思。具体是不是小意思没人知道,不过真有人去问过。他那时是这么说的。
“嗨,不就是花钱儿吗?这都不叫个事儿!老爷的死啦,这当儿的花点钱儿咋啦!别人儿都花钱儿,咱不花钱儿,那不给咱老爷的丢脸类呀!”
三掌柜要脸,二掌柜的也要脸,大掌柜的更要脸。一切问题只要关系到脸面,那就是天大的事。人要脸,树要皮。话糙理不糙,拿钱买脸,不丢人。就算喊到天边去,他也在理!
不过,倘若是有人提着两斤酒,带着二斤猪头肉,半斤花生米去找他。经过一番推杯换盏之后,他的话还是不是和清醒时一样,那就不知道了。
不论如何,这戏台子是搭起来了。三掌柜的钱也掏了。白天忙完,晚上吃完饭,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端着缸子,喝着浓茶,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死命盯着那个戏台,嘴里叨叨念念,自言自语,直至午夜都不带消停半分钟的。
三掌柜念了一夜,雨木就听了一夜。她听着心烦,可她不能说什么。三叔虽然平日里为人还算和善,但他毕竟是雨木的长辈。长幼尊卑的观念根深蒂固地刻在雨木的脑海里,她懂。平日里,开个玩笑,说个俏皮话,都没问题。但眼下雨木明显感觉到三叔的情绪不太对。
她若是主动上前搭话,三两句之内定会挨骂。自讨没趣的事没人会做,除非是吃饱了撑的。雨木今晚没吃饱。熬菜(也叫大锅菜)太咸了,咽不下去。
其实晚餐她更爱喝粥。半个馒头,配上一点儿咸菜。咸菜一定要那种黑中透红的芥菜疙瘩,有切成片的,有切成丝的。雨木喜欢吃切成碎粒的。切好的咸菜盛入碗中,吃之前一定要点上一两滴香油,倒入小半勺醋,搅拌均匀。端着熬至粘稠的小米粥,就着咸菜,一口粥,一口咸菜,稀里糊涂,不知觉间就光了。
可惜,三叔家不爱喝粥。三叔爱酒,爱吃面,吃饺子。以前听奶奶说过,三叔小时候就馋这个。可那时候吃不起饺子,也吃不起面。三叔馋是真馋,可家里没有。不会吃,也吃不起。吃不起,就去别人家蹭。谁家若是包了饺子,三叔准去蹭饭。一次两次还行,蹭的多了,难免会惹的人家冷眼。风言风语多了,面子就丢了。
丢面子可不行!惹了一肚子气的三爷爷打完了三叔之后,一咬牙一跺脚,对着自己媳妇吼道:“吃!吃他奶奶个孙子的!咱也阔一回!他娘,去!买肉!买面!今儿吃饺子!”
那个年头,买肉那儿是那么容易。买肉你要有肉票,买油你要有油票,买米买面,这粮票不够,拿什么买?拿脸买吗?脸面买不来粮食,大话也不能。这老两口子打了一夜,闹了一宿,天亮的时候,三爷爷黑着脸,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坐在炕沿,哭哑了嗓子的三奶奶,沉默半天,狠下心来。
买是不可能买的,家里没钱。买不起,又馋得慌。左思右想,只能偷了。白天睡了一天,晚上天一黑,三爷爷就出去了。第二天天明,三奶奶掀起桌上的瓷盆,见到里面扣着的两只已经咽气的老母鸡,傻眼了。
那天夜里,三叔家终于吃上了饺子。鸡肉和扫柱苗馅的饺子,吃着是真剌(la)嗓子,没杏仁菜馅的嫩,更没大葱馅的香。自家包的饺子是真没有别人家包的好吃,可那天三叔还是吃了很多,一边哭一边吃,吃了四十多个,撑的一夜没睡。
后来三叔大了,家里的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可谁曾想,三奶奶忽然患了重病,让刚刚见好的日子再次跌入谷底。为了治病,十里八项,街里街坊,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过了。不管还的起还不起,这债算是欠下了。
有钱没钱,看病为先。小医院跑过,大医院也跑过,可这病始终不见好。后来实在是穷的没法子了,只能求偏方,找野郎中。病是越看越重,药是越吃越多。再后来,为了不拖累家里,三奶奶趁着家里人睡觉的功夫,深更半夜,跑到村口,找了颗歪脖子树,上吊自尽了。
人是三爷爷摘下来的,棺材的木料是三爷爷淘换来的,用的是别人都不会用的那种最薄的板。油漆是三爷爷托人从厂子里偷出来的,他自己刷,刷了一夜。起棺材的时候,三爷爷追着棺材,一路追到坟地。坟包立起来后,三爷爷是被人搀回来的,一路搀到家。
堂堂七尺的汉子,哭得腿都软了,像个找不到娘的孩子,嚎的让人心碎。
村里人都知道,那大红油漆的棺材躺着的,是三爷爷当年八抬大轿取回来的女人。可村里人不知道,那大红油漆棺材里睡着的,是三爷爷最爱的女人,是他媳妇,他老婆,他婆娘,是他孩子的娘。
若有一天,三爷爷要是死了,他们两个是要埋进一个坟里的。这是武十营的规矩。在武十营,一对夫妻能做到同床、同梦、同穴,那才称得起是两口子。
如今,三爷爷终于能和三奶奶团聚了。按规矩,棺材要停七天才能入土,棺材停七天,戏就要唱七天。戏唱七天,村里的长辈们就能在三掌柜家门口聚七天。雨木是第六天来的,和围观的村民不同,她只能听一天,因为她是孝子。
明天就要起棺了,她作为孝子,理应跟随大人,做好孝子该做的。哭丧,答谢,鞠躬,跪拜。这是孝子的本分。懵懵懂懂的雨木,只能人云亦云,学着大人去做。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好不好,不过大人既然说了,那她按部就班,该怎么做怎么做就是了。
打幡、抱罐、摔盆那得儿是三爷爷最亲近的人来才行,必须是家里的长子长孙。雨木虽然是宗家的后辈,但她毕竟还小,又是女孩子。上面有她爹顶着,轮不到她上。而其他的比如说:家属答谢啊,鞠躬磕头啊。这些简单,看两遍就会了。只是这哭丧吧……不大好来。难,很难,家里人没教过,她也没学过。说来也是,半大点儿的孩子,学哭丧做什么?雨木不会哭丧,不过雨木她娘会。哭丧可是很有讲究的,不能瞎哭,乱哭,要拜师,找行家学。这十里八乡,要说哭丧,首屈一指,当属雨木她奶奶。
雨木的奶奶是从别村嫁过来的,本家姓陈。叫什么不知道,也不重要。女人在她们那儿是不需要名字的,武十营也一样。村里叫人的时候,一般都是“她娘!”“谁谁家里的!”“诶!内谁!”“谁谁娘”。若是外人,客气点就叫个“大姐!”“大嫂子!”“大婶子!”“大娘!”。按照老理儿,这女儿嫁人以后,就不能用原来的名字了,要妻随夫姓。夫姓在前,自己本家的姓氏在后。所以,雨木的奶奶在族谱上的名字并不是“陈某某”,而是“武门陈氏”。
对于这个称呼,雨木的奶奶并不反感,反而引以为傲。能叫“武门陈氏”,说明她是武家的人,是武家的媳妇,武家人就要照顾她。要管她吃,管她喝,在外面若是惹了祸,受了委屈,武家人也要为她出头,撑腰。所以不论对谁,她都这样称呼自己,包括神佛。
雨木搞不清楚奶奶的信仰,因为她什么都信。太上老君,如来观音,玉皇大帝,火德真君,真武大帝,灵宝天尊。还有四大金刚啊,十八罗汉啊,嫦娥月兔啊,七仙女儿啊,天兵天将啊,土地城隍啊。不管是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只要是位列仙班,塑有金身,有庙宇,能供奉,雨木的奶奶就信。
其实说来也没什么,人有了信仰,也就有了精气神,有了敬畏之心。遇到事了过下脑子,掂量掂量,权衡一番,想想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行善积德在世俗之间,也在时事之间。要脚踏实地,做样子走过场是行不通的。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公理。
世人总说:天理昭昭,报应循环。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存于一念之间。话是没错,但这一念,总要用脑子过一下吧!连脑子都没有,还谈什么善恶,说什么信仰,讲什么神明。
这些都讲不了,那还是讲笑话算了。
信仰不是笑话,神明也不是。笑话可以随便说,但信仰不能随便讲。雨木的奶奶从不讲笑话,她也不谈神佛。善男信女最忌讳这个。雨木的奶奶也算是善男信女,虽然比不上那些天天吃斋,念佛,抄经书的。但在雨木看来,自己的奶奶已经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了。
每逢初一十五,神像前的供桌上定会摆有贡品。一盘鲜果,一盘糕点。逢年过节还有烧鸡,有时还会加个猪头。老太太是不吃这些的,她牙口不好,咬不动。这些贡品要先紧着神佛享用,待神佛用罢之后,这些贡品才能进到雨木的肚子里。
从小到大,只要是家里供桌上的贡品,雨木都吃过。也不说爱吃不爱吃,有的吃就行。要换邻居家的孩子,连吃都吃不到。当然,这不是说邻居家没信仰,只是信仰不同罢了。和雨木奶奶那种虚无缥缈的信仰不同,邻居家的信仰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按邻家的话说:“信党好啊,接地气,踏实。”
雨木那时还理解不了“踏实”背后的含义。作为孩子,她更在乎自己的胃踏不踏实。有的吃,肚子就踏实。肚子踏实了,人就踏实了。不过说来可惜,她也只能吃点家里的贡品。这贡品若是被奶奶带进庙宇,道观,雨木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挪动半分。
庙里的和尚会打人的!虽然打得不狠,但雨木确实见过。亲眼见过,没有半点虚假!
那天心缘寺有法会。老太太天没亮就起了。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正要出门又忽然停住。沉吟片刻,奶奶将目光瞄准了缩在被窝里,睡意正浓的小雨木。
她蹑手蹑脚来到炕边。将手搭在被子上,轻轻晃了晃“诶,闺妮儿,起啦!起!快起!”。见没反应,她又掀开被子,拍了拍雨木的小脸儿。
“嗯~?”雨木揉揉眼睛,从被窝里爬出来,坐在炕上,一脸茫然地看着双眼放光的奶奶。“咋啦?”
“快,穿衣服,赶紧。”
“啊?”
“别愣着啦。来,穿衣服!”
奶奶说着拿起棉袄,也不管雨木乐不乐意,直接套在她身上。而雨木那时睡意正浓,迷迷糊糊的,完全不知道奶奶做何打算。但老人发话了,不做也不行。纵她有千般不愿,万般委屈,也只能咬碎了牙咽进肚子里。
哎,穿就穿吧。在奶奶的帮助下,雨木很快穿好衣服。也顾不上吃早饭了,脸也来不及洗,只是将毛巾打湿胡乱擦了擦。就这样,雨木被着急忙慌的奶奶生拉硬拽,踏出了家门。
同去参加法会的村民们早早把电三轮停在了村口。开车的爷们儿坐在车前,裹着军大衣,带着雷锋帽,双手往袖子里一踹(农民揣),似迷糊不迷糊,不住地点头。车厢里的妇女们穿着花棉袄,系着黄头巾,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黑亮亮的。她们有说有笑,像是树林里的鸟群,叽叽呱呱,吱吱喳喳,唠唠叨叨,一个比一个说的快,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吐沫星子满天飞,聊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不过,这话题大都没什么营养,同往常一样,无非就是张家长李家短,仨□□五只眼。不用多高深,多有意义,能打发时间就行。
“哟,来啦!”
“嗯!”
“走?”
“走!”
奶奶抱着雨木挤上了车。也不知怎么地,这车上的人一个个都兴奋得很,和打了鸡血似得。唯独雨木除外。她现在困得要死,脑子里来来回回,转来转去就一个念头:啥时候能回家啊!?
她思念自己的温暖被窝和松软的枕头。如果不是奶奶,此时她应该还在家里,躺在床上,枕着枕头,盖着被子,安然的睡着。而不是现在这样,挤在妇女堆里,吹着寒风,听着噪音,眯着眼睛,打着哈欠,流着眼泪,大呼小叫,颠来颠去,忍着车板与屁股激烈碰撞所产生的强烈疼痛。
她们难道不疼,不难受吗?怎么没一个人哭呢?算了,不管了,先哭再说。
“哇——”
“啊!咋啦这是?咋哭上啦?”
“是不是饿啦?”
“是不是撞到那儿啦?”
“哦~哦~,大娘抱抱,不哭咯~,哦~哦~...”
雨木就这样挤在人堆里,伴随着长辈的安慰声,哄逗声,一路抽泣着进入市区,到了心缘寺。
心缘寺位于市区西部,靠近古城遗址。据说建于南北朝时期,见证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几大朝代,历经春秋轮转近一千五百回。由古至今,千次动乱,百次战争都没能将其完全摧毁,直至今日都屹立不倒,是名副其实的千年古刹。
不过,这样一座“看得见的历史”对于大多数前来布施的善男信女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历史这个词汇对他们而言染尘过深,不如眼下的东西实在。他们喜欢现实一点的东西,比如说:这庙里的菩萨灵不灵啊,神佛是不是开眼啊,能不能实现他们的心愿啊,保佑他们一家老少的平安啊什么的。
灵验,便是好庙。不灵验,换一家灵验的就是了。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又不是苦修正果的高僧,何必干耗着呢?
务实一点,现实一点,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对。求神拜佛,不就为这点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