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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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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木姓武,但村里人从不管她叫武雨木,包括她的父母。
按照武十营所在的地区方言,少女不论姓氏,一缕都叫“小闺妮儿”,少年统一唤作“小小的儿”,男人不叫男人,叫“汉们”,女人不叫女人,叫“娘儿们儿”。后来雨木上了大学还专门研究过,但查来查去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在她们哪儿,蹲着要读成“嗝就的”,墙角称为“旮旯”,刚刚要读作“将将”,昨晚要唤作“夜更儿”,傍晚说“荒”,上午念“晌”,出去了读成“吹了”,回来读成“怀了”,动画片是“小萌偶”。最让她纳闷的是,光膀子要读成“泄的个泽亮”,暴露臀部要是读作“泄的个嘚的”,这你还不能读慢了,这几个字一定要连在一起念,音要平,腔要正,不能有阴阳顿挫,起承转合,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很准,要不就没那个味儿了。
武十营这村子也算是历史悠久,相传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几千年过去都没改过名字。武是村里的大姓,早年间还有祠堂,武氏祠堂。祠堂外面,黑底金字的牌匾高高挂起,里面供奉着的,基本都是武氏家族的列祖列宗。为什么说基本呢?因为这牌位从左到右,从下至上,清一色全都姓武。
这牌位中供奉的列祖列宗们,有的做过大官,有的做过地主,有德高望重之辈,有满腹经纶之人,有先贫而后富,有先富而后贫,有先富后贫再富再贫又富又贫,有一辈子安分守己,临终犯了大恶的善人,也有一辈子不做人事,临终行了大善的恶人。先辈的生平与品行暂且不论,想进祠堂,最重要的是你要合规矩,合武十营的规矩,武氏家族的宗谱上得有你的字,只有这样,你的牌位才够资格摆在祠堂上,受后人香火供奉。
当然,风风雨雨几千年,难免会有疏漏。保不齐谁家不生养,怕膝下无儿无有脸面,愧对列祖列宗。思前想后,赶着牛羊,领着鸡鸭,跑到老刘家、老杜家、老冯家、老胡家、老李家、老韩家、老王家、老赵家、老石家、老张家,求爷爷告奶奶。看谁家乐意,谁家孩子多,谁家养不起,让他抱养一个回去,改名换姓,当做自己的孩子养。待儿子长大成人,孙子娶妻生子,曾孙子披麻戴孝时,面对列祖列宗也算有个交代。
七岁那年,雨木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披麻戴孝。过世的老人是雨木爷爷的弟弟,雨木的爷爷在家里排行老大,共有两个弟弟,也就是武家的三位“掌柜”,其中“三掌柜”年龄最小,也最长寿。雨木不知道老人叫什么,老人有很多名字,“三掌柜”、“三东家”、“武家老三”、“内老不死的”、“内老坏水儿”等。
不过,这些称呼与雨木无关,从她记事起,老人的名字就叫“三爷爷”。
按照当地的规矩,老人若是活过古稀,且无病无灾,无疾而终,那丧事就当喜事办。这“三掌柜”活了八十有六,儿女双全,子孙成群,家里又有钱,自然要大办特办。
要热闹,就要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请过来,人多,随的份子就多,份子多了,面子就有了。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三掌柜”虽然是老一辈,但他毕竟不是长子长孙,做不了当家的。按照武十营的规矩,当家的必须是家里的“大掌柜”,宗谱也该由“大掌柜”掌管,想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必须是这种身份才行。
老三虽老,可他终归还是老三。
为了把事办大,办好,办热闹,“三掌柜”的儿子,也就是雨木的小叔,当初的“三少掌柜”,如今的“三掌柜”,连同“二掌柜”找到了雨木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武家“大掌柜”商议,请他出面,以大掌柜的名义叫人来。雨木当时还小,刚上一年级,即使听到了商议的具体内容,也参不透这其中的门道。更何况那天她还在学校上课,连内容都没听到。
雨木喜欢学校。学校对她来说是个非常有趣的地方。她在这里学习了很多有用的知识,比如拼音,汉字,儿歌,童话故事,通过学习,她还知道了零以前与一百以后的数字。但当她跑去找高年级的堂哥炫耀时,他却不屑一顾地说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和二,三和四之间的数字,还知道了『明月几时有』的作者是谁。
面对洋洋得意的堂哥,除了无力的懊恼,雨木心中更多的是羡慕。她喜欢唱歌,尤其是那首『明月几时有』,她前前后后听了几百遍,虽然歌词上的字她一个都不认识,但她记性好,听过就能记住,还会唱出来。
她唱歌好听,不止她爹娘夸奖过,连亲戚,长辈,邻居,同桌,同学,老师都夸过,说她嗓子好,甜。
按照规定,周三这天她是要去学校上课的,可早晨起床的时候她母亲对她说:“你这两天不用去上课了。”
“啊?为啥啊?”雨木眨巴眨巴眼睛,满是不解地问道。
“你三爷死了。”
此时的雨木还不明白,人其实是会死的,所有人都一样。在她那个年纪,死亡只会发生在昆虫、植物、动物、还有电视里的人物上。她可以理解死亡,因为村里的小孩口口相传的俚语经常提到死亡,比如丢沙包的时候,为了防止有人玩游戏耍赖皮,他们就会发下毒誓,谁赖皮谁就“嗝屁着凉沾白糖”。若是有人被罚下场,孩子就会高喊:“挂啦!你挂啦!”
当有人真地耍赖皮还不认,拒不承认,反复强调:“没有!我没挂!你们看错啦!”的时候,其他孩子就会指责他,诅咒他将来肯定会:俩眼一睁,俩腿一蹬。
年幼的雨木同样也会加入谴责的队伍,同其他小伙伴一起叫,一起闹,虽然此时她还不明白这话中的含义,但大家都这么说,这么做,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如同那句“WCNM”一样,班主任曾警告过他们,不许说这句话,这句话是不对的,是坏的。起初雨木确实听进去了,牢记于心的那种,可有天她路过教职工宿舍时,清清楚楚地听班主任不断重复这句话,还变着花样说。
从那以后,雨木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分清场合就好。
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用“嗝屁着凉蘸白糖”去形容过世的三爷显然是欠妥的。雨木年纪虽小,但这点儿道理她还懂。她不可能用“挂了”“蹬腿了”这类轻浮、戏谑的词汇去描述三爷的死。
虽然它们意思相同,但这不合规矩。
她不会说,也不敢说。说了要挨打,轻则一记耳光,重则一顿皮带。真到那时节,不是血流满面,就是屁股开花。
那三爷的死究竟用怎样的词汇去描述,才算的上合规矩呢?年幼的雨木怀揣着这个小小的疑惑,度过了一个迷茫的、不知所措的,任人摆布的晌午。直到她爹回来,从白色的粗布包袱里陆续拿出了白帽子,白袍子,白裤子,白腰带,白瞒布,并在母亲的帮助下一一给她穿好,戴好,她才彻底忘记这件事。
新衣服是穿上了,可雨木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这袍子做工太糙,布料还不好,太硬,穿在身上胳膊都抬不起来。裤子很长,比雨木还长,又肥又大,走路的时候一个劲向下耷拉,裤管总往鞋底下钻。帽子也不合适,太紧,还扎得慌,模样也怪,全都是褶,一檐儿一檐儿的,叠在一起向上凝聚,与棉球绑在一起,戴在头上蓬蓬松松的,看上去像个刚蒸好的大包子。
身着孝服的雨木趁着父母忙碌的空档溜进屋中,跑到镜子跟前,左转转,有转转,抬抬胳膊,迈迈腿。镜中的她,宽衣大袖,一身素衣,活像戏台上的白娘子。
“咦——啊——”
“雨过天晴湖山如洗~”
怎么看怎么滑稽。开口不过两句,雨木就把自己逗笑了。原本雨木还想继续唱下去,可她实在是唱不出那股味道。唱歌还行,唱戏,还是算了吧。
“妮儿!走啦!”
“哎!来啦!”
屋外,母亲地呼唤打断了她的自娱自乐。雨木也不多留恋,撒开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她知道自己不会唱戏,也知道这孝服也当不得戏服。
她是孝子,不是戏子。
轻柔的微风穿过麦田,舞步细碎,沙沙作响,连绵不绝的金色波浪隐藏着独属于田园的纯粹诗章。雨木拉着母亲的手,深嗅这夏日残留的清凉,细细品味着泥土与植物交织缠绵的原野芬芳。
远处,湛蓝的天空中,缕缕青烟在看不见的狂风中哀嚎。而雨木瞪着她那双天真无暇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它被拖拽,拉长。直到那些虚无缥缈的丝线彻底崩断,了无踪迹,消逝于虚空,她心中才升起一阵莫名的哀伤。
“娘——”
“咋啦?”
“累了…”雨木右手拽着裤腿,仰头看着母亲,小声哀求道:“脚疼,走不动了…”
“再忍忍,快到了。”母亲这边安慰着雨木,同时又皱紧眉头向雨木的父亲抱怨道:“诶?你说你,走这么快做啥?不是明天埋吗?”
“那儿一堆事儿等着我呢!”
“着急你为啥不骑大梁?”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大梁除了铃儿不响那儿都响,它能带人儿!?”
父亲一边冲母亲吼着一边将手伸进袍子,左掏右掏,从里面翻出一盒揉的皱巴巴的五朵金花点着,深吸几口,对雨木柔声说:“妮儿啊,来,爹背你。”话音落下,雨木的父亲丢下烟头,原地蹲下,将宽厚的臂膀留给雨木。
其实不能怪雨木娇气。她也想走快点,可那条比她还高半头的裤子不同意。现在好了,有父亲背着,她也不用担惊受怕自己何时会摔倒了。
过了一座桥,又穿过一条小巷。当雨木的双脚重归地面时,她才发现这葬礼究竟有多热闹。
葬礼上来了好多人,多的雨木都数不过来!认识的,不认识的,村里的,外地的,穿白衣服的,不穿白衣服的,这一堆儿,那一堆儿,乱糟糟的,比赶会还热闹。(赶会是当地民俗,类似于庙会,赶集。)
赶会雨木去过,早先是奶奶独带着她去,后来赶上人潮差点把她弄丢了。从那以后,就变成一家人一起去。赶会对于那时的雨木来说,相当于一个大型游乐场。她没去过游乐场,可她在电视里见过。同游乐场一样,赶会的时候可以吃到各种美食,看到各种玩具,还有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赶会当天一定要起大早,一般是天没亮,鸡未醒,猫咪将睡,狗狗正打盹的时候。父亲穿上了他那件不太合身的宽大西装,脚下的皮鞋擦的锃亮。而母亲则描眉画鬓,涂上口红,化上一个艳丽的妆。奶奶的灰白头发竖的紧致油光,棉裤还打上了腿绷子(绑腿)。
出门的时候,月儿还在天边挂着,冷清的紧。披星戴月的一家人趁着夜色早早赶到村口,与同去赶会的街里街坊一起等待最早的那班开往城里的车。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车也到了。售票员挎着小包,站在门口大声嚷着:“城里一块,大人一块,一块一块,都别挤!别挤啊!有座,有座!”
大人要一块,雨木那时还不足一米二,不用买票。这其实是一种惠民政策,但在年幼的雨木心中却变了味道。她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个人,是个独立的人,怎么连一块都不值了!
哭闹换来的只是责骂与冷漠,雨木就这样哭了一路,直到睡着。
一站过去又是一站,当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又变成了柏油路,最后变成青石板路的时候,这赶会的地方也就到了。赶会的人是真的多,现场也是真热闹:有卖衣服的,卖布匹的,卖烟斗的,卖烟叶茶叶的,卖散酒、米酒的,卖面具、拨浪鼓、小玩物的,卖风车、糖葫芦的,卖糖画吹糖人儿的。杂耍的,说书的,说相声的,变戏法儿的,唱大戏的,唱梆子的.....
大掌柜看花了眼,举着一杆铜锅,爱不释手地端详着。当娘的拿着一盒万紫千红和商贩讨价还价,同时在心里细细打算,如何将袜子的钞票利益最大化。雨木的奶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远方的戏台,嘴里不住地哼唱着。她现在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说话也不咳嗽了,像吃了大力丸似得,浑身是劲儿!
要说现在最难受的那就只剩雨木了。她个子矮,还瘦,这人海对于她这般幼小的孩童来说实在太过汹涌,就像风暴中的蒲公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晕头转向的,根本站不住脚。
她能听到说话声,吆喝声,哭声,笑声,还有不知那传来的歌声:“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这些噪音混作一团,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以无比蛮横的姿态冲破她的耳膜,撞进她的脑海。
她被这些声音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找个僻静的角落休息一下。
她推了推爸爸,被无视了。又拽了拽妈妈,被拨开了。最终,无助的她只能可怜兮兮地看向奶奶。
“妮儿啊,走,奶奶带你听戏去!”奶奶一把抓住雨木的小手,“孩儿她爹啊,我带闺妮儿看戏去啦!”
“啊,去吧去吧!”
这边大掌柜刚一点头,奶奶和雨木就消失在人潮里了。雨木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戏台前的,就记得奶奶一劲地拽她。这一路上她好像撞到了谁的屁股,踩到了谁的脚,撕坏了谁的裙子。具体有没有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奶奶在拽她,不停的拽她,不管她愿不愿意,高不高兴,开不开心。奶奶只是自顾自的向前,她手劲真大,雨木手腕都抓红了。
疼,难过,委屈,雨木的眼圈红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妈爸抱着,而她却被拽着。别人家的孩子有糖画,糖人,糖葫芦。她连个糖豆都没有。
她想哭,想嚎啕大哭,甩开嗓子,仰天痛哭,哭的比谁都响,比谁都闹,比所有人都委屈。
谁知,就在她酝酿好情绪,张大嘴巴,正要发力的时候,这戏台上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状纸呈上!”
雨木吓傻了,她被戏台上的花脸给震住了。哭也忘了,闹也忘了,眼泪也憋回去了,两行鼻涕都流进嘴里了都忘了擦。
“驸——马——!”
戏台上,一个大黑脸,一个大胡子。黑脸拽着大胡子,上前两步,指着跪在地上的花脸手中的纸,开口就唱: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
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
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
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压至在了爷的大堂上。
咬紧了牙关你为哪桩?
......
弦要崩,板要断,响锣似雷,鼓声震天。雨木缩在奶奶怀里,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戏台,忘了忧愁,忘了时间。直至夕阳淡去,夜色笼天。踏上归途的她,脑中回响的,还是戏台上的锣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