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寄人篱下》爱丽丝镜子

8、第 8 章

　　程冬阳一出家门，就没有那份活力了。本来坐过了江黎的车，以为好多了，可今天一看见马路上车水马龙，立刻有些心悸严重。他压着帽檐，一声不发地坐在后座，吓得司机师傅也全程不敢搭话。
　　时间是晚高峰，几个重点地区果然有些堵车。等车磨蹭到饭店门口了，程冬阳一下车，新鲜的空气逼得他干呕不已。也不知道是应激，还是人生第一次晕车了。

　　江黎从二楼窗边能看见程冬阳。他干呕之后在原地站了许久，摘了帽子，给自己绑了个武士小辫儿，俯视看去，乖巧可爱。又没多一会儿，程冬阳蹲了下去，不理会来来往往C大生的眼神和指指点点，可怜巴巴蹲在饭店门口。
　　江黎犹豫着要不要冲下去带着程冬阳回家。回家给他做虾仁炒蛋水煮肉片、水煮鱼、口水鸡、干锅土豆片、京酱肉丝、一品锅、西红柿牛腩加洋葱的、清蒸鲈鱼、地三鲜、羊肉串……
　　正想着，程冬阳站起身来，直立蹦了几下，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进饭店。
　　“能上菜了吗？”路过的服务员态度不怎么好的催促江黎。
　　“啊，上吧。”

　　对比穿着衬衫西裤灰框眼镜的江黎，程冬阳的“居家服”更符合大学校园旁边饭店的氛围。就像是从宿舍刚跑出来。
　　“毫无违和感。”江黎看着程冬阳，调侃地笑笑。
　　“你也没什么违和感。”
　　“恩，是可以冒充个客座讲师。”江黎边给程冬阳倒水边说。
　　桌子上摆了盘凉菜，程冬阳直接上手揪了根海带丝吃着，一脸心满意足。
　　江黎又给程冬阳掰了筷子，递过去小碟子。这时服务员端着地三鲜和米饭开始上菜了，意味深长的看了两人一眼。
　　“电视送来了吗？”
　　“装好了。”
　　两人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学校附近的饭店又是饭点。不但人多，而且特别的吵。聊考试聊八卦聊男朋友女朋友聊体育聊电影……同享一个空间，也没有人对从其他桌飘来的信息感兴趣。服务员流畅的上了三菜一汤，敷衍地说了句“轻慢用”，把两人抛弃在角落里，再没人理睬。
　　“所以你来调查盗窃案的？”程冬阳问。
　　江黎没有将自己负责案件的细节，只简单说了自己的来意。
　　“没留下案底，但是遭了处分。检方大概率会拿这件事攻击我当事人的人品。做个准备。”
　　“没留下案底啊……”程冬阳嚼着溜肉段，嘴角沾着油光，话中有话的。
　　江黎递过去一张纸巾：“怎么了？”
　　“我那个……学姐……”
　　啊，前女友。江黎心想。笑笑，问道：“她怎么了？”
　　“之前也被人冤枉偷室友的东西。”
　　“也？”
　　“啊，我也不确定……就是这种事儿好像也不少见。看你不顺眼了，冤枉你偷东西什么的。”
　　“然后呢？”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的当事人是不是真的偷东西了。”
　　“我是说，你的这位、学姐，之后呢”
　　“她室友当时跟她说，你要是承认，跟大家赔礼道歉，就不跟学校说也不报警。然后她就报警了。”
　　“查出来不是她？”
　　“恩，我还给她做不在场证明了。”程冬阳挠挠头，竟然有点儿不好意思。
　　猜测这件事可能就是两个人爱情开始的地方。江黎真想追问一句“然后呢”。还是忍住了。
　　“偷窃是刑事案件，如果当时学校报警并且调查我当事人有犯罪事实，不可能不予立案。但结果是学校做了退学处分就不了了之了。”
　　“那可能就真偷了吧，退学这么大的处分，不会白背啊。”
　　“是啊……”江黎说着，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张简大四那年，也是他研三那年。一方面忙着毕业论文，加上顶上的实习，忙到胃溃疡。也是那个时候，离开学校进入职场，要做到脱离学院独立行走，几乎是处处避嫌。有关母校的一些信息是刻意阻隔的状态。想必张简退学一事，无论如何会成为当时同校师兄弟的谈资……
　　“江律师……”程冬阳打断江黎的思考。
　　“恩？”
　　江黎回过神，抬头就看见了程冬阳身后，正走来的一群人。
　　“我就说是江黎啊！”一群人里，高个子那个先开口。
　　“戴眼镜认不出来了啊。”另一个胖子也跟着接茬。几个人说话间就走到桌旁。
　　江黎不慌不忙餐巾纸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客气地和几个人打招呼。刻意地用“礼貌”拒绝对面的热情。
　　“多少年没见了啊！”
　　“大概七年。”
　　“对对，我一毕业就去留学了。之后怎么就没联系了吧。”
　　“对。”
　　几个老同学大概是喝了点儿酒，一个个兴致极高。相对应的，江黎态度诚恳且敷衍，说白了，就是非常冷淡。看得一旁的程冬阳只觉得好笑。
　　“大四的时候江黎就没白天没黑夜的窝在自习室准备考研了，那时候就根本见不着面了。”
　　“可不是吗！”
　　“今天给大刘接风，说怎么也得回来东北人家吃一顿，还就这么巧了……”
　　“学霸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这一众人自顾自地套近乎，假热闹。
　　江黎客气地笑笑，低下头就对上程冬阳的眼神。还是笑着，换了个程冬阳熟悉的笑法。
　　程冬阳在疗养院的时候就发现了，江黎笑起来特别好看。而且，江黎对别人笑和对自己笑不一样。对自己笑的时候尤其好看。程冬阳还给江黎一个微笑，这样的细节，也被那一众同学逮了个正着。
　　“哟，这位是……”高个子的明显带了几分调侃和八卦的口气问道。其他人也暗暗笑看着程冬阳。
　　“小孩儿真帅啊，又是师弟？”胖一点儿的那个问道。众人跟着嬉笑。
　　江黎收了笑意，瞥着眼神儿看人，问道：“佟泽是吧，这么多年了，法考过了吗？”
　　胖子脸色一变，众人一齐尴尬。
　　“江黎，都是同学，别这么尴尬。”高个子上前劝解，把气呼呼地胖子往后别一别。
　　江黎还是那个用礼貌找距离的态度，语气冷了八度，没有一点儿犹豫地挑衅尴尬的底线：
　　“大四那年我就已经不跟各位‘同学们’的联系了。碰巧在一个地方上学的关系而已，没兴趣过家家。见好就收吧，搞得这么尴尬，别又伤到你们所谓大学时代的美好回忆。啊。”江黎停下来缓口气，笑笑：“对不起了。”
　　高个子不再说话，胖子骂骂咧咧几句，身边的人见势不妙，拉着胖子赶紧散了。
　　饭店里还是热热闹闹，有人对这桌的信息产生了兴趣，投来八卦的视线，被江黎眼镜下流出的不友善怼了回去。
　　“我能再吃这个鸡蛋羹吗？”程冬阳举着菜单，指着一个食欲满满的虾米鸡蛋羹图片，眨巴眨巴眼睛。
　　江黎笑着点点头，回头去喊服务员。

　　程冬阳不出所料地再次吃多了。考虑到之前程冬阳不知道是晕车还是应激发作，江黎没着急回家，带着程冬阳在大学校园里瞎逛游。饭后散步活动，眼看要成两个人默认的“家庭活动”。
　　C大校园出了名的景色宜人。最近甚至是网红打卡点。江黎在校时期就有些孤僻，不管到哪儿，都是一个人。大四搬出宿舍一个人住，几乎没有体会过那种成群结队的大学生活。加上校区很多地方重建了，走着走着竟然还迷路了。
　　程冬阳的脚还没有痊愈，两人走走坐坐，看见舒服点儿能坐人的地方，程冬阳第一个上去抢座，一些“情侣专用”的长椅也不放过。
　　江黎以前上学的时候没坐过网球场旁边树荫下的长椅，主要是那时，也还没有那片网球场。可能是五月的大学校园那种熟悉的气息让人变得心智不成熟，又或者本来就是江黎想了很久的决定。江黎想跟程冬阳说出“实情”。
　　“程冬阳，有件事情我需要跟你说一下。”江黎希望尽可能把话说得流畅而自然，还是下意识地犹豫留白，踩着对面球场上发球的节奏，蓄势好一会儿，说道：“我是同性恋。”
　　那一球终于发出去，直接砸网上。
　　“啊，恩……我不是。”程冬阳回答。
　　江黎笑笑：“我知道你不是。只要你不介意……”
　　“我为什么要介意。”
　　“现在的年轻人对gay的接受度还真是挺高的。”
　　“恩，我有个同学也是。不过你俩不太一样。”
　　“人和人本来就不一样。”
　　“那你，那什么，”程冬阳自恋地笑着，试探性地问道：“喜欢我？”
　　“啊？”这误会怎么产生的，是直男不可思议的自信吗？江黎赶忙否认：“当然没有。”再补充一句：“也不可能有。”
　　这么一说，程冬阳竟然还有点儿失落，嘟个嘴，不是很认可的样子。
　　“我是觉得作为室友，你的监护人，你的律师，我还是应该坦诚一下比较好。而且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不要再跑来我房间睡觉了。”
　　“啊？……一起睡一下也没什么吧……”
　　江黎：“不行。”
　　“就偶尔……”
　　“不行。”
　　“那我趁你睡着过去，你醒之前就走？”
　　“不行。”
　　对面网球场里，一次拉力终止，球网分隔开的两个人原地杵膝半蹲，等待气息平复。
　　江黎共情了那份疲惫感。
　　天彻底暗下来，网球场平时不给学生开灯，场上最后的两个人也没有再次开局，蹦蹦跳跳地追回了散落边缘的那些网球。球拍一勾一挑一拍，在地上谈一下跳回手中再揣进兜里。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三两成群的学生们淡出视线。长椅上的两个人沉默好一会儿了，也没提出要离开。
　　这两个人同吃同住，现在这样并肩坐着，仍然可以是陌生人。江黎一个人住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挺孤独的。程冬阳也是。

　　“那我能喜欢你吗”
　　没有任何预兆地，程冬阳的表白。

　　江黎一时迷惑，想说“不行”都觉得奇怪。
　　“你是直男。”
　　“我是，但你不是。”
　　这是什么逻辑？江黎不解。
　　江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过表白了，他也不会让人产生敢对他表白的勇气。可挡不住这年轻人不好理解的脑回路。可能在那个年纪的直男直女心中，爱情和喜欢，就是简单直白，那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理性面对，为青少年带来正确的情感观指导。
　　“喜欢就说出口，有这样的勇气很好。但是你再小也19岁了，要学会去分辨和培养自己的感情。喜欢是你自己的事，但说出口，就会影响到别人。不要习惯性地对感情问题轻处理……”
　　程冬阳的表情让江黎感受到一点点的对牛弹琴。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又尴尬又好笑。
　　“我喜欢你，你不高兴吗？”
　　谁能想到程冬阳还要追问呢。
　　“不是高不高兴的问题。”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很喜欢你了。”
　　“但不是爱情。”
　　程冬阳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恩”了一声。
　　还好还好！江黎心中大喜。无比庆幸。
　　“我也不知道，想是爱情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别是爱情了吧。”
　　程冬阳又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恩”了一声。
　　江黎有点儿不敢说话了。就是微妙，微妙的很。
　　程冬阳对人太不设防了。江黎又非常不忍心教程冬阳对人设防。他有很多话想对这个涉世未深的弟弟讲，可比起那句“我喜欢你”那句“我喜欢你你不高兴吗？”，江黎涉世多年的那些说教，都显得浅薄又废话。
　　江黎深深叹息，是被感动到了。
　　程冬阳还以为自己让江黎心烦了，坐在一边，不敢出声。
　　气氛，更微妙了。
　　这时还要感谢“人见人爱”的佟泽君，跟着刚才东北人家的一群人，喝嗨了出来溜达，就这么碰上了。
　　于是，这个年头，竟然还有这种喝了酒找你挑事儿的场面。江黎心中不禁感慨，这一天还真是戏剧化啊。
　　佟泽带着头，大着舌头对着江黎直吆喝：“你江黎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死变态跟我这儿横什么横！……就一死变态……不就去了陆试吗，正好佳文也在那儿了，你等着……”
　　江黎发现他特别喜欢直面这种挑衅，尽全力保持一张冷嘲热讽脸，让整个场景里，对面的人显得更加愚蠢。
　　江黎带着浅浅的笑。礼貌地说道。
　　“佟泽，您能说出来刚才那段话自己都触犯了什么法律条例吗？”
　　佟泽冷笑一下，上前几步：“你有什么可狂的啊。”
　　“你是指哪方面”
　　“啊？”
　　“你说我狂，你是指哪方面？”
　　旁人还在拉架，让江黎少说一句。佟泽一手甩开身边人，上来就要动手。
　　江黎不是没想到对方会动手，身体下意识地往后倾，一瞬间也是真的怕了。
　　可拳头没有真的砸过来，被一旁的程冬阳死死攥住，反手拧到身后去了。
　　佟泽青筋都爆出来了，程冬阳正笑嘻嘻地看着江黎，身子跟着佟泽的挣扎轻晃，却一点儿不像用劲儿的样子。
　　佟泽挣了几下挣不开，急了：“艹，哪儿来的杂种放手！”
　　一巴掌落下来，佟泽半张脸火辣辣地疼。
　　那个与人为善地江黎，打起人来竟然一点儿都不手软。佟泽懵了，是从来没想过江黎会动手打人。可身体里的暴怒马上反应过来，挣扎着往前扑，又被程冬阳反手扭了过去。近不了江黎一步。整个胳膊拉扯着疼，只能脏话连篇地开骂。
　　程冬阳手上默默使劲儿，转过脸来再向江黎求表扬。
　　江黎无奈摇头：“放了他吧。”
　　程冬阳听话放手。佟泽又是一拳猛冲，再次被程冬阳轻易制服，一把拽回来了。这次两个手攥在一起，扭在背后。再看向江黎，似乎再问，这怎么处置啊。
　　这太诡异了。江黎现在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没办法，只好蹲下来，跟正处于被制服状态的佟泽商量。
　　“佟泽，我打你了，是我不对。你无缘无故骂我，是你不对。我们不如达成一个和解。”
　　“和解你妈X！@@#￥%……&&”佟泽继续骂没骂清楚忽然疼得低吼一声，估计是程冬阳又使劲儿了。
　　旁边人见形势不妙，赶紧去拉程冬阳。
　　“你别碰他！”江黎赶紧厉声叫停。周围的人竟然也就真的收手退回去了。
　　眼看着事情不太好解决。想着不能就这么僵着，江黎老毛病又犯了，继续规劝。
　　“要不你看这样，我让他放手，你打我一拳。就一拳，对我，不能打脸，影响到我工作我也不会罢休。”
　　“你特么赶紧放了我！”佟泽咬着压根说道。
　　江黎一声叹息，站起身来，对程冬阳使了个颜色：“放手吧。”
　　程冬阳一放手，佟泽原地骂了几句，啐了口唾沫，猛地疯了一样冲过来，竟然还遵守约定地冲着江黎的肚子出拳，然后一圈打在程冬阳的后腰上。
　　程冬阳两步冲过来抱住江黎。
　　程冬阳本来就瘦，又拥有从树上掉下来都摔不断的优秀骨骼，咯得佟泽疼出一声低吼。
　　“可以了？”程冬阳回身问道，眨巴眨巴眼睛，没生气也不觉得疼的样子。
　　佟泽手上隐隐作痛，又失了面子，酒也醒了一半，不敢出手就继续骂人。周围人赶紧趁机劝说，终于还是骂骂咧咧离开了。

　　因为程冬阳的脚上，孩子走路不便就有点儿驼背，平时两人保持着距离没发现。这孩子还真挺高大的。
　　江黎顺着程冬阳的肩头，窥见那群人离开，猝不及防地和回身望向自己的程冬阳对视了。还是被近距离俯视……
　　“你何方神圣啊？”江黎开着玩笑，后退一步。
　　“我是不是英雄救美了。”程冬阳跟上一步，微微低头，看着江黎，脸上带了点儿不那么明显的小嘚瑟。
　　距离太近，让江黎有种依偎在对方怀里的错觉。
　　“你还会点儿功夫呢？”
　　“小时候学的，我妈说私生子更要学会保护自己。”
　　江黎忽然觉得程珊这当妈的不一般。
　　“没荒废，挺好。”
　　“我学林学的，去年实习，好多同学跟着老师走，被挂半山腰了，就我紧跟教授步伐。”一旦被夸，就更嘚瑟了。
　　“啊，难怪那么会爬树……”江黎后退一步：“谢了。疼吗？”
　　江黎转过去看程冬阳被打中的后腰，掩饰自己的无所适从。
　　“还行……”
　　程冬阳歪下头，想去看江黎的表情。
　　江黎只觉得，这网球场旁边的长椅不愧是C大的情侣圣地，有奇怪的磁场，莫名其妙的氛围。此地不可久留。
　　“赶紧回家吧，要是有淤青了赶紧上点儿药。”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