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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江黎抬着头,明显感觉到一个月来被文案工作摧残的颈椎开始纾解。他也不催程冬阳下来,心里想着,年轻就是好啊,还爬树,我这辈子都没爬过树呢。
      江黎走近树下一步,扫灰似的在斑秃的树皮上抹了一把,又十分嫌弃地把指尖灰尘蹭掉。
      “你们院里,有松鼠吧。”
      “啊?”工作人员不解。
      “这树皮是松鼠磕的,垒窝用的。结果就是方便人爬树的时候下脚。”
      “还真是。”
      江黎四下环顾,工作人员就跟着江黎的视线转动。
      “什么品种的松鼠啊?”江黎一本正经地问,刘海上的水滴啪嗒啪嗒还往下滴。
      “不太清楚……”
      工作人员话音未落,不远处一闪而过的小身影。树上传来轻轻的一声:“黄山松鼠。”
      江黎的视线追着松鼠消失的树干,露出毫无防备地粲然一笑。这一笑,让一旁的工作人员看得入迷,惹得树上那只程冬阳一跃而下。呼隆一声吓了江黎和周围人一跳。江黎心想。断了断了,或脚或腿,估计是断了,百分之百断了啊这。
      而眼前之人,狭长的眼梢瞥住江黎,哼也没哼一声。坚持了几秒,终于是呼隆一声,倒下去了。

      “脚踝扭伤,还好,不算太严重。”驻院医生给出诊断。
      江黎暗暗感慨,年轻人,骨质好。
      程冬阳始终是不哼不吭,任由大夫处置。大夫下手谨慎,提醒了一声“可能有点儿疼”,程冬阳依旧像个没事儿人。倒是一旁共情能力极强的护工小姑娘,“疼”得挤眉弄眼的。
      “不疼吗?”江黎真心好奇。
      “不疼。”
      程冬阳如此回答,可一旦出声,本能的疼痛感就难以控制,说话都带着颤音,倒是心疼得大夫落下去的手又收回来了,看一眼程冬阳,无奈摇摇头:“那我轻点儿。”
      “不用,就算不碰,也疼。”程冬阳老实回答。
      江黎松一口气,起码知道疼,也会说话,能沟通。
      “那么高的树跳下来,没考虑下后果吗?”大夫是位阿姨,看见长得好看又细皮嫩肉的小年轻受伤,难免的心疼。语气没带一点儿责备,加上五十岁女性特有的语调,是让江黎也心下一暖的关爱。
      “这要是留下点儿什么后遗症,才几岁啊,这要是跛了足,以后有你后悔的啊……行了。”
      大夫嘴上婆婆妈妈,手上却极其利索。三两下的固定好了断脚,临了还得轻轻敲打一下,以示警告:“以后可得小心!”
      “恩。”程冬阳乖乖点点头,竟然还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

      江黎来之前,穆子兮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
      “有些事儿你自己判断吧。”
      你的老板跟你说了这话,意思就是你别什么都问我,自己动动脑。
      江黎简单地动了动脑。
      首先,长心疗养院是所“体面”的精神病疗养院,倒也不是不能收治些轻度的焦虑和抑郁。由于四年前出过些丑闻,不管是真是假,之后在“舆论”眼里长心就成了有钱人“家丑”的收容所。江黎从业多年,也见过很多极致的情感和行为,可以称之为疯狂,却没人觉察其中问题。世俗令人费解之处就在于此。但如果你恰好身处一个悲惨的境遇里,而你的行为有些匪夷所思的话,那么“精神失常”是一个很好的解释。
      原明铮的女儿原星在两周前去往已故程珊所居住的公寓收房。尽管这所公寓是原明铮早年赠与程珊的。原星其实并不一定要拿回房子,她就是喜欢闹一闹。如果程珊的家人在,正好可以吵一架,如果不在,她正好安排了装修队开始拆房。你看,这种诡异的行为逻辑,不会被人视作精神失常,但是当门打开,原星和装修工程队的人看见倒在客厅里的程冬阳的时候,大家一致认为,这孩子精神失常了。
      自从程冬阳母亲去世,程冬阳从医院回到家,就一直待在那个房子里,足不出户。程家人以为程冬阳去了原家,原家人则从不过问这个私生子。就这样,十来天的时间,程冬阳就一个人待在和母亲生活的房子里,自己给自己断水断粮,不言不语。冰箱里有丰富的饮料鲜果速食肉蛋,厨房一角的篮子里放着程珊去世那天早上买来的蔬菜,已经腐烂发臭。茶几上本来摆放着油条豆浆和小笼包,倒是被程冬阳吃喝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已经发霉了。水杯里有水,飘着只溺死的小飞虫。房间里拉满了遮光窗帘不分昼夜。
      “也就是说,他一个人,几乎不吃不喝,在黑暗里,过了十来天。”
      江黎在听完穆子兮的描述之后,想象着一个19岁少年丧母后的十余日。江黎理解的快,穆子兮也没有多做说明。原星是个没主意的大小姐,爱惹出问题不会解决问题,明明出身不错,却小肚鸡肠,什么便宜都要占什么亏都不能吃。出事儿了找他哥就好了。原腾收到原星的电话,面儿都没出,几个电话当天就把人安排进长心去了。其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得江黎亲自去看看,再做判断。
      江黎也算接触过一些精神病患,别的不说,对于装疯卖傻颇有一些心得。何况,程冬阳装得并不好。他爬树,拿水球砸律师,故意从树上摔下来,但江黎知道,程冬阳是个“正常人”。
      “所以……这儿住得习惯吗?”等到两人终于可以独处,在出乎意料宽敞的房间里,江黎保持着“半湿润”状态坐在怎么看都不想是精神病院病房中该出现的皮质沙发上,面对坐在书桌旁人体工学老板椅的程冬阳。
      江黎问了程冬阳爱吃什么,得到的是所答非所问。问住的好不好,得到的回答是一句敷衍的:“挺好的。”
      “大学怎么办?”
      “小姨说给我办休学了。”
      “就这么耽误一年毕业?”
      “也没有别的办法。”程冬阳这话不免带点儿赌气。
      “恩,不去也好,人生……难得休息休息。”
      “你年纪不大,说话老气横秋的。”
      “你年纪不小了,做事也太幼稚了。”
      又没话了。
      江黎环顾这间病房,过分整洁了。
      “他们……给你做治疗吗?”江黎尽可能问得婉转点儿,语气也就不像之前那么冷漠和公式化。
      “聊聊天画画画什么的,吃药但不‘上刑’。”程冬阳调侃。
      江黎心里一咯噔,也松了口气下来。
      “你还挺喜欢这儿的。”
      “喜欢谈不上。相对自由吧……”程冬阳低下头。
      精神病疗养院被人说自由,恐怕吹过疗养院的那阵小风都要得意地拐出几个旋儿来了。
      “是吗……”江黎忽然觉得话说不下去了。再说,可能要说点儿心里话了。还是算了。
      “想不正常的时候就可以不正常点儿。隔壁有个姐姐,天天晚上大喊大叫。白天的时候她教我英语,给我讲莎士比亚,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到了晚上就大喊大叫。喊什么没人听得懂,但除了喊,也不干什么。早上接着教我英语,给我讲莎士比亚。”
      “每天晚上?”
      “几乎吧。”
      “嗓子不疼吗?”
      程冬阳一愣,这才抬头好好地看了一眼江黎,问道。
      “你是我的代理监护人?”
      “恩,也是你的代理律师。你妈妈生前委托陆试做了财产公证,股权和遗产的处理也在协议之内。”
      “恩……”提到母亲时,程冬阳还是有明显的情绪变化:“你们是专业的,你们看着办吧。”
      “原先生对程女士做生前赠与的时候是由陆试承办,财产数额不小,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流程,我们就一并代理了。”江黎没打算在说法上遮遮掩掩,眼前是19岁成年人。该了解的就开诚布公一些比较好。
      “可是我成年了,还要代理监护人?”
      “你现在被诊断出间歇性精神病,有妄想体验,情绪障碍,属于精神病患者。”
      “这么严重呢啊。”程冬阳嘴上这么问,努努嘴,态度上还是不以为意。
      江黎笑笑:“还好,诊断上来看不算严重。这年头,谁又没点儿精神病呢?”
      “你也有吗?”
      “有啊。”
      “说来听听。”
      “恩……”江黎还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名儿太长,记不住了。”
      程冬阳就笑了,就一下,笑得特别可爱。也不知道是哪里好笑,江黎也跟着特别礼貌地笑笑。如果穆子兮看见了,大概又要说他笑得瘆人。因为确实没有什么好笑的,可就是不由自主的。后来江黎回想,大概是因为眼前人笑了。不论何时,只要程冬阳一笑,江黎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跟着笑。
      “好笑吗?”
      “还行,这儿也有不好的,太无聊了,笑点都变奇怪了。”
      江黎看看窗外,感叹说:“……正常人待久了,都要失常了。”
      可能是程冬阳笑得太纯粹真诚,让江黎卸下防备,说了这句从他立场而言不该说的话。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你不是住的挺好的吗?”
      “恩,来人问我,我都这么说。”
      “为什么?”
      “不住这儿,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这儿至少相对自由。”
      程冬阳眨巴眨巴眼睛,原本因狭长而犀利的眼睛此时莫名显得无辜又可怜的。
      “长江路上,你妈妈的房子,还是你的,原星拿不走……”
      “我能不回去住吗……”程冬阳又眨巴眨巴眼睛。
      “卖掉再在别处买呢?”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那住宿舍?”
      “我休学了。”
      “哦对。”江黎只引导过当事人回答问题,还没被人引导着问问题过。不设防地问道:“那你想……”
      程冬阳擎着一条腿,拽着屁股下面的凳子往前窜一窜,一张精致地小脸怼上来:“你是我的代理监护人。要不,你收留我啊?”
      “啊?……”
      “不行吗?”
      不行。江黎心里想。
      “你不愿意?”程冬阳追问。
      不愿意。江黎心里想。
      “那怎么你才能愿意呢?”程冬阳直截了当的问,一种“你不答应我不罢休”的压力扑面而来。
      江黎连忙坐起身来,扯了扯半干的衣角,公事公办地回答说:“一方面,你的病情是否稳定,我得和你的主治医生先聊一聊。另一方面,我要和我的领导确认一下。”
      “如果我病情稳定,可以出院,你的领导也同意呢?”
      江黎身子后倾:“那我也要考虑一下。我也有我的生活,就算你现在是我的委托人,照顾你生活是另一回事儿。”
      “好吧。”程冬阳不再多辩解,好像刚才的提议就是一时兴起,本人也并不认真。
      程冬阳轻轻叹了口气,眼睛看着窗外。这样一看,又好像是真的失落,真的寄希望在自己身上。江黎想起在穆子兮的描述中被轻描淡写概括掉的那十几天,程冬阳失去母亲的十几天。心也会软。再一想,此人年纪轻轻就继承了个八位数的遗产,还是能硬回来的。
      “和院长确认签字之后我今天还要去见一下你小姨……过几天我会再来看你。”
      程冬阳也不理江黎。
      江黎想了想,看了一眼程冬阳被包成粽子的脚,生硬地说了句“祝你早日康复”便离开了。

      代理监护人的资料并不麻烦,江黎在“材料”这一块算是业务熟练。江黎顺便询问了一下有关程冬阳是否可以出院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是“可以。”
      下午见到程冬阳的小姨程瑶,简单说明了情况。程珊部分遗产也留给了这位胆小怕事的妹妹,流程简单并不费劲儿。江黎又顺便问了一下关于由自己照顾程冬阳的事情,得到的答案是“给您添麻烦了,谢谢谢谢”。
      下午晚些时候,江黎收到穆子兮的微信,说原明铮病情好转,可以安排见面。于是匆匆地见了一面,汇报了一下工作情况,谄了谄媚,代表陆试表达了对原董的关心和今后继续合作的意愿,临走时不小心一睹原星原腾尊荣,尴尬地寒暄之后,这项简单但折腾的工作就暂时高于段落了。这次没提程冬阳,心里却对程冬阳又软一分。
      晚上再与穆子兮通话,汇报了工作,也顺便询问了一下自己是否可以接程冬阳回来照顾这一问题。得到的答案是“随便。”
      江黎喝了晚安牛奶,想起白天程冬阳说的一些话。
      “前几天是饥饿,脑子特别乱……后来就平静了,没事儿了,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活着还是死了好像都一样。然后,就是原星来我家的那天……她开了灯拉了窗帘,忽然五脏六腑都醒了,我去厨房,墙角躺着颗冬瓜,别的蔬菜都烂得差不多了,冬瓜还是好好的,特别清香,我想尝一口。”
      “你想尝一口冬瓜?需要我和院方说一下吗?”
      “不用,院里做冬瓜,冬瓜汤和红烧冬瓜都做过,我说我想尝一口生的,带皮的……”

      江黎想着,下单了一颗冬瓜。不是切好的,整颗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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