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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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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圆镯
我、沙先生、沙丽田围坐在饭桌前吃早点。
“暮槿,晚会办得好极。”出差回来的沙丽田冲我眨眼,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还壮如蛮牛。
“是你交待的事。”我扮出一副为晚会操劳过度的疲倦模样。
“和鞭鞭相处可好?”沙丽田那双浑浊的眼睛射出亮丽光芒。
“嗯。”沙先生含糊应着,灌下一满杯牛奶以咽下满嘴的面包,却打了个喷嚏,面包混着牛奶争先恐后从他嘴里喷出来。他面前的绿桌布一下子斑驳不堪。
正替沙丽田倒牛奶的沙玉莉失态地尖叫一声,直到一位仆人把桌布收拾干净,她的嘴唇也没能停止神经质的颤抖。
沙丽田视若无睹地撕面包吃。
我文雅地喝果汁,眼角余光瞟向沙先生。他若无其事。
“我和鞭鞭的父亲打算十月给你们办婚事。”沙丽田满意地拍拍手,“鞭鞭的商业头脑是一流的。”
“啪!”沙先生愤怒,拍桌离去。杯子被震倒,残留的牛奶泼在餐巾上。
沙玉莉脸色难看极了。众所周知,她无法忍受失仪的行为,如同愤恨肥硕的苍蝇在果汁里畅游。
沙丽田朝我开心地笑:“怎么一提起鞭鞭,小宗就兴奋得坐立不安?”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夸耀鞭鞭的才能、体面的出身,以及鞭鞭家的富甲一方。她是一位杰出的“鞭鞭代言人”。
我撕面包吃,笑不露齿,心底却莫名其妙地有些苦涩。
我病了。
秦医生郑重警告我,不能再在连雨不晴的天气骑马,并且不撑伞。
午后,无边丝雨在天地间拉起一帘白纱。
我坐在窗前,捧一本书。风夹杂雨丝扑打我发热的脸孔。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蹦蹦跳跳,扰人心神。
我合上书,伏在窗台上,脸埋进胳膊里。如果能把这颗充满大火的脑袋拧掉……我头很痛……半垂的眼皮像着火了,要将眼睫毛烧个精光……体内像有匹奔腾的火马……
“哼。”
我抬起头来,勉强看到他大步流星走进房来,然后用力将我面前的窗关上。
他严厉地:“发烧也要吹风淋雨?”
我抠抠手指甲:“只是不关窗户而已。”
“别用你的牛眼瞪我。”
他不该这样形容我漂亮的大眼睛。
我收起笑脸,用指甲刮手里的书,硬质书皮发出厉叫。
“啪!”他把一个绿盒放在窗台上,那阵势好似皇帝对臣子豪气干云地一挥手,表示“朕把这万两黄金赏你了”。
“给我?”得到确定后,我瞪他。这次竟不是挑衅的高姿态?
他拉来身后的高背椅坐下。
我端正坐姿,询问地注视他。
他做了一个动作,要我先打开盒子。
我于是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金色圆镯,顺次镶绿白红三色钻石。
“玻璃制的手镯?”我把玩那个奇特的镯子,“给我做什么?”
他用手挠挠脸。
“我不钟意。”我想把它放回锦盒,锦盒却摔在地上。我只好把镯子放在窗台上。
“你不是最喜欢特别的东西?”
“恐怕全世界只有你认为这东西——特别。”我有意刻薄地放声大笑,“庸俗!”
“我……”他终究忍不住要说。
脑袋里的火烧得不亦乐乎。我飞快地打断他:“我拒绝。”
他如遭雷劈,呆住。
我的额头“吱吱”冒冷汗,右手渐渐拿不稳那本厚书,它摔在地上,“啪”,撕破沉默。
他握紧拳头,青筋暴起就像要喷出犹若井喷一般的鲜血……
我眼疾手快,将手放在镯子上……
他的拳头狠砸在我手背上……
我手掌下那个圆镯碎了,碎片刺入掌心,鲜血从掌下溢出,顺墙滑下。
他倒退几步,摔坐在椅上,扯着头发,似乎恨不得将那头短发揪个片甲不留。
我叹气。关键时刻,他会不知所措。
“秦医生,请带药箱来我这。”我放下电话,在床头柜前坐下,凝视伤口,掌心里的几片金玻璃被血染红,腥味刺鼻,手已被血覆盖,血一直滴在床头柜上。不知怎的,体内的那匹火马像失去了控制,疯狂乱窜,火在蔓延……
血色重回他脸上:“你不能拒绝。”言毕,大踏步走出去,脚步声与他的语气一样不容置疑。
又要找他的好奶奶?他是奇异的外星动物,以为自己的心思代表别人所想。
秦医生给我的左手缠了几道绷带,又让我吃了几片退烧药,再三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然后才离去。
我心情仍是阴沉。
窗台与床头柜上的碎镯片沾着的血凝固了。
我又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沙玉莉小姐,过来一下。”
她很快来了,按我的吩咐,利索地将碎镯片洗净擦干,又按照我的要求把它们放在香袋里消去血腥味,再把香袋交给我。
我谢了她,她退下,并请我好好休息。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
我溜出房间,走过长长的走廊,轻轻上楼梯,来到三楼书房。
走廊上没有仆人走动。
我站在门外。
从书房里传来沙丽田与沙小宗的争吵声。
“暮槿与你毫不匹配。”
“沙女士!”
“鞭鞭是你门当户对的好夫人。”
“明天我会将戒指戴在暮槿手上。”
“你存心让外人贬低我们这么体面的家族?她不过是来历不明的弃婴……”
我紧抓裙摆,要抓它个稀巴烂。
好在多年赚的钱足以偿还他们的恩典。
我沿着来时的路轻轻走回去,不让门内的人知道有人来过,并窃听了他们的咆哮。
考虑到我的病情,沙玉莉小姐周到地把晚饭端到我房里。
“这么阴湿的雨夜,少爷居然出去。”沙玉莉小姐絮絮叨叨。
“他干什么去?”
“说是买戒指,应是给鞭鞭。”
“请再给我一盘咖哩饭。”
“小姐,你已吃了一盘!真能吃。”沙玉莉小姐又惊又喜,去了厨房。
我用那把大梳子梳理头发,编成一条粗长辫子,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与《伏尔加纤夫》。
深夜。
我起床。
四周死一般沉寂,一切都在沉眠。
换上那套紫色骑装,我抱起装着《伏尔加纤夫》的画框与黑靴子,无声地打开门,蹑手蹑脚来到走廊尽头,将画框放在沙小宗的卧室门口,又从衣兜里掏出香袋,把它放在画框上,那里装有一个碎镯子。
我飞快地跑向走廊的另一端,悄无声息地溜下楼梯,轻车熟路地穿过漆黑一片的大厅,无声地打开大门,向后花园跑去,尖利的草叶刺着双脚。
马厩里的马匹卧在地上休憩。
我拍拍最爱的那匹壮马,它想长嘶一声以示兴奋。我赶紧捂住它的嘴,并解开它的缰绳。
它安静地走出马厩,白尾巴疑惑地甩来甩去。
坐上马背后,我才穿起一直抱着的黑靴。
马奔向后花园的大门。
大门周围有低矮的篱笆,篱笆外是沙家的果园,穿过果园那条林荫大道,就是空阔的郊外。
马轻捷地跃过篱笆,在林荫大道上驰骋。
雨依旧绵绵不断。
我勉强支撑。这样糟糕的天气要毁了我。但谁能说这个毁灭不比另一个毁灭美妙?
林荫大道的尽头,一位守林人坐在屋前打瞌睡。
我骑马从他跟前经过。
趟过一条大河,奔过一条又一条黄土路……守林人 、沙家的一切已被远抛在后。
郊外。
森林深处黑黝黝,林叶“沙沙”作响,有虫子在叫。
我跳下马背,向沙家的方向拜了两拜,本想拜三拜,但一想,最后那一拜还是留给自己。沙家也亏欠我。
我重新跳上马背,用手一指森林深处。马不疾不缓地将病歪歪的我带入透着叶子香的森林,谨慎前行。我趴在马背上昏昏欲睡,不忘握紧雨伞柄。
天亮之后,谁也不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