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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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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最后一支小步舞
我在瓦莲塔住了些日子。
这日一大早,我找遍瓦莲塔上上下下,不见东篱。
于是我只身前往海陵。
穿过海陵长长的大厅,我来到海边。
东篱居然在海边。我以为她去打扫山上的漫坛石筑。
此时她正在喂马。白波斯猫一如旧时,在马背上跳舞。
“你?”东篱不明白我为何会来海陵。
我掏出白绿相间的珍珠球,它该回到海里。
东篱接过珍珠球:“庄择与黛林的珍珠球怎么在你手上?”
我将原由大略地写在记事本上,再递给她。
我开始习惯这样“说话”。
“天斗鱼有时会把珍珠球吐进落海者衣袋——粗心的守墓鱼。”东篱不经意。
“真不敢相信,这样小的珍珠球,竟是坟墓。”我写。
“珍珠球葬的只是亡者沉睡的雾气。”
“雾气?”
东篱用食指在珍珠球上敲了十下,珍珠球裂开,两束白蒙蒙的雾气飘出,停在半空。
我仔细看雾气,不久它们都成了人形,一男一女。男士头发自然卷,穿斯文的衬衣。女郎一袭拖地长绸裙,卷发长长。
黑马与波斯猫都伸长脖子想要靠近雾气,眼里闪有泪光。
东篱拍拍黑马头。它嘶叫不停,四蹄乱蹬。东篱不得不再敲了珍珠球十下,雾气回到珍珠球,珍珠球的裂缝消失得干净彻底。
黑马与波斯猫的头同时垂下来,低声叫。
东篱把珍珠球抛进海,一条守墓鱼跃出海面,吞下珍珠球后又隐进大浪。
黑马蹬起前蹄,长嘶一声。
“要送黛林?”东篱理解地点点头,“去吧。”
我注意到东篱右手戴着一只镯子,绿白色镯子像一把环圆袖珍的三弦古琴,一块柳叶形的绿色细水晶片垂在镯子上。
东篱左手拿起柳叶水晶片,将它放在镯子的弦上,拉小提琴般。
我却听不到镯子弦响。
黑马背上长出一对棕白相间的大翅。它轻扇翅膀,载着波斯猫飞向那条天斗鱼消失的地方,停在海面上,久久。
海风拂乱东篱的长发。
“走吧。”东篱边说边走向海陵门口。
我们一起回到瓦莲塔。
瓦莲塔大厅画架上夹着千福纸,厚厚的一叠。
我自衣袋掏出笔与小记事本,写“可否送我一张千福纸”,然后将记事本递给东篱。
东篱从画架上拿千福纸给我。
我将千福纸放在窗台上,作出格斗王战姿,脑海里菊浪汹涌……
霎时,千福纸遍布菊花。
东篱略带惊奇:“你竟运用巫术与想象作画?”
“目前也只能‘画’出菊花。”我在记事本上潦草地写道,然后在千福纸右下角题址:瓦莲塔东边的篱笆外。
我与东篱同时看向窗外,东边篱笆外开遍菊花,红紫白绿黄。
“有绿菊?我未曾见过。”东篱托腮凝眸。
“我见过绿菊,花瓣与绿叶同色。”我继续写,“东篱 ——泛指采菊之地。”
“韵意这样美。”
她边说边走下楼去。
我尾随其后。
她端走玻璃架上的一套酒具,径自去了东边篱笆外的菊花地,席地而坐,自斟自饮,菊浪淹至她肩头。
我坐在她对面。
她玩弄手上的三弦手镯,抬头看我一眼,善解人意地解释:“这叫三弦琴,可使那匹黑马长出翅膀,琴音只有戴三弦手琴之人与黑马才听得到。”
“你能把早晨变为黄昏?”我将记事本递给她。
黄昏时分,才见菊花的隐士风格,沉郁,洒脱,带些微的苍凉。
她似笑非笑,将相抵的食指对准天空……
霎时,许多红蜻蜒到处飞,天地间都是昏黄色,天边有隐约的红霞。
她左手执酒壶,右手随意一挥,大袖飘飘,周围的蜻蜒惊飞。
在她大袖飞舞时,我闻到混有酒气与焦楼草的淡菊香。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采菊之地。”她漫不经心地歪歪头,“芗茗也会喜欢。”
孤僻的欧阳东篱,迷信友情,并只专注于一段友情,再无其他。
她像想起什么:“把你的额头露出来。”
我依言拂开额前的刘海。
她从自身腰带处掏出一枚似荷花开放一半的纯绿石头,将它别在我右额处:“曾跟你说过的,这叫绿石——绿藤的精华。”
“绿石可以粘在额上?它有粘性?”我匆匆写。
“当然不,是巫术。绿石让你看上去更美了。”
“绿石很罕有,你说过的。”
“确实,至今这是博卡海都唯一一枚绿石,它是几年前自绿藤花里结出来的极品,那朵绿藤花足足开了七七四十九日,直到凋谢,花瓣还是发光的纯绿色。”她顿了顿,“有一样你的东西要还给你。”一支蓝图巫术笔自她的大袖里滑落,她接住,然后把它递给我。
我握着这支蓝图巫术笔,它像细长竹筒,通体蓝色,笔端刻有“辛登”二字。
“这是你的蓝图巫术笔,当你初入瓦莲塔,这支蓝图巫术笔发着蓝光,箭一样自高空飞入你手中。当时你昏昏沉沉,并不知蓝图巫术笔的到来。”
恐怕海藻要相当失望了,她看到能给人美貌的流星其实是蓝图巫术笔。
“蓝图巫术笔的持有者是格斗王,我并非来巫术界中人。”我不明所以。
“你可知笔端的‘辛登’二字指什么?”
我摇头。
“每当一个格斗王诞生在巫术界,一支蓝图巫术笔会出现在他(她)手中,而笔端的字就是他(她)的名字。”
我是沙暮槿!
“当你告诉我,你叫沙暮槿时,我便怀疑你来者不善,因为,第一,你居然从平凡的世界直接越过大草原边界,第二,你谎报姓名。”
“我对自己越来越一无所知。”我写道。难怪当初东篱如此肯定会是第一个杀我的人——我的蓝图巫术笔在她手中啊。
“我也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东篱接着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是巫术界的格斗王。当格斗王离开巫术界,蓝图巫术笔会隐匿在空中,直到格斗王重返巫术界,它会重新回归到它的格斗王手中。”
“我早就奇怪樊拉神灯心为何没有蓝图巫术笔!”驮铃手镯尖叫起来。
“把你的披风从蓝图巫术笔里取出来。”东篱躺在草地上,因为喝酒,脸很红,“将笔抛向空中,作格斗王战姿,默念‘披风’。”
我依言而行,眨眼间,一件蓝披风从蓝图巫术笔笔端飞出,披在我身上。
“你应该把蓝图巫术笔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巫术界是你抢我夺的世界,蓝图巫术笔是很有价值的猎物。”
闻言,我把蓝图巫术笔放在腰带里。
“随身携带?”东篱漫不经心。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再说,被抢去也就算了,我在意?不过是支笔。能带来危险的宝物,我何必非要飞蛾扑火?我不稀罕这支笔,即使它决定我的存活与否。
东篱的眼睛眯起来,似睡非睡。
我决定问她。
“高特敏与你们有何过节?”写完,我把记事本递给她。
她大略地扫了一眼,将记事本递回给我:“难得糊涂。”
我仍想问下去。
她岔开话题:“我发现,你的‘火魂巫术’被瓦解了。”
“是我是我是我!”驮铃手镯好不得意。
不可否认,镯子帮我许多。它破除了那个奇怪的“火魂巫术”。怎样破除?镯子说,当我戴上这它,“火魂巫术”便烟消云散了。
我将镯子显形。
“驮铃手镯!”
东篱竟知它。
“为何你有驮铃手镯?”
我把它的来由写在纸上。
“原来如此。”东篱接着说,“自瓦蓝堡被焚,博卡海都地国宝驮铃手镯便不知所踪——当初它被珍藏于瓦蓝堡,没想到它可以逃过火劫。”
这镯子有不寻常的经历。我多想知道。但它每每论及自己的遭遇,便啜泣不止,自怜自伤。
此刻,镯子又悲鸣了,有蓝色晶莹的水珠自镯子上滑落。
三天后。
傍晚。深秋的风灌满瓦莲塔。
东篱穿了一件棕色旗袍,旗袍绣了芦苇丛,一群大雁呈“S”形飞过芦苇丛,天边几片浮云。她的微褐长发挽成松髻,几缕曲发垂落。
她递给我一套蓝色舞裙。
我换上舞裙,层层叠叠的轻纱,在风里翻动,像跳动的花瓣。
“今晚,篱庄堡举办一年一度的秋舞会。”东篱边说边将一双蓝舞鞋放在我脚边,然后将一顶缀蓝玫瑰、蓝羽毛的蓝帽子戴在我头上。
我拉紧蓝色的面纱。
就这样,我穿一身蓝,与东篱前往篱庄堡。
篱庄堡前前后后的绕蓝树花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苍老而雄壮。
己意正站在一棵绕蓝树下,用她的蓝羽扇子笔在指甲上描绘凤凰。见了我们,她笑咪咪地招招手,便重新投入描画凤凰。
我们朝灯火通明的篱庄堡走去。
云朵骑着游天客自天上俯冲下来:“东篱!暮槿!”她身后是成群结队的游天客。
她对我说:“舞会还未开始,篱庄堡大厅正在布景,不如和我去天上飞一飞。”她的嘴唇仍是雪白色。
一只游天客停在我身边。
我跃上游天客,与云朵齐飞上天。
东篱径自走入篱庄堡。
“我们去当‘星际旅行者’。”云朵递给我一枚银色戒指,“戴上它。不管怎么说,依瑰丽妃的宝贝相当有用。”她的手上也戴有相同的银戒。
我戴好戒指。
她解下肩上的索拉羽披风,披在我肩上。这样一来,我肩上就披了两件披风,因为我本来就披着自己的蓝披风。
我打手势问她为什么给我索拉羽披风。
“你从游天客背上跳下来试试。”
我一跃而下,竟没有直线坠落,反而稳稳当当地停在空中,索拉羽披风像是我的翅膀。
“索拉羽披风加上你的蓝披风,你的飞行速度无人可比。”云朵骑上另一只游天客,她原先骑的游天客与其它众多游天客聚在一起,“现在,出发!”她领先飞冲而去。
索拉羽披风轻轻翻滚,带着我跟随云朵。
一路上,云朵总在一定时间内跳去另一只游天客背上,动作灵巧。
“没有索拉羽披风之前,我就是这样不断更换坐骑,在天空旅行的。”她解释道,“今晚我带你去巫术界的最壮观的地方看看。”
我们不断飞,穿越一层层云层,离地面越来越远。云朵竭力追上我。她很为我着想,把索拉羽披风给我,这样就为我省去不断更换坐骑的麻烦。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神异的地方。
“看,这就是浩瀚的宇宙!”云朵满意地说。
我惊讶地看看她。
“不用惊奇。”她向我扬扬手中的戒指,“因为戴有银戒,所以,即使我们在这个真空世界,也如置身在地球。那么我在真空世界里说话,你能听得见也是理所当然的。”
发光的恒星随处可见,在黑暗的宇宙里,像一盏盏灯笼。
“巫术界与你那个世界的太空不一样。”云朵对我说,“巫术界的太空更壮观,更安静,有无数发光的恒星,当这里的恒星死亡,它会变成一颗圆圆的五彩蛋落在巫术界大地上某个地方。这种五彩蛋异常珍贵,得到它的人可以实现一个愿望——这只是个传说,我从未见过什么五彩蛋。”她顿了顿,“这里的太空,名为星海,当巫术界的某个格斗王死去,星海上的许多星星会坠落,就像你那个世界所说的流星雨。当星星成雨落下直至半空,它们会变成墓鸟,在巫术界四处飞翔。墓鸟之所以会与逝者心意相通,羽毛可变成逝者喜欢的颜色,是因为,墓鸟是由格斗王的星星变成的——星海里的星星都有主人,当主人死去,星星也是要死的,死后再复活,成为墓鸟。”
云朵骑在游天客上,像最灵活的鱼,在星海里“游来游去”。
终于,她游到我身边:“应该让巫术界那些格斗王见识星海无与伦比的宁静。”
我给她一个“为什么”的眼神。
“让那些格斗王每人单独住在一颗星星上,只有让他们真正了解孤寂,真正置身在星海从而知自己渺小,才会真正懂得不争不抢不报复。人的心灵总是在孤单的时候才渐显本善。”她惬意地仰躺在游天客背上。
“你有无兴趣寻找枫丹?”她突然问我,又回想过来,“啊是,你还不知道枫丹。它是一颗巨大的星星,在整个宇宙中漫无目的地四处飘游,每三百年划落星海,造访巫术界,得到它的人能实现一个愿望——这可不是传说,千真万确。枫丹有一条星星尾巴,如果它生气,会用尾巴扫荡巫术界……我知道,说星星会生气是多么的让人难以置信,但确有其事——枫丹是星海最特别的星星。我从来没有遇见枫丹,我在星海里寻它多年,没有找到它——神秘的隐士。”
云朵又飞去别处。
突然,我看到一颗星星带着耀眼的光芒,极速飞向云朵,云朵躲闪不及,与星星相撞,星星的光芒将她重重包围,以至我竟看不到她在何方,而那颗星星的光芒,越来越亮。
我飞向那颗星星,寻找云朵。
星星很快飞往别处,云朵出现了,她躺在游天客上,奄奄一息,游天客的脑袋也耷拉下来,像是被星星的撞击伤得不轻,另一只游天客代替它载着云朵。
我摸摸云朵的脸。
她睁开恍惚的眼睛:“请你作格斗王战姿,对着我的心脏默念‘上锁’。”
我赶紧照做。
她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嘴唇却还是雪白,但她脸上布满如往常的微笑,嘴角向左歪一下:“游天客载我躲过星星的撞击,我不过是在星星的光芒里睡了一下,但心锁还是被打开了。”她用手摸摸心口,“这把锁对极强烈的光芒敏感得很。你不知道吧,我心里装了一把透明的锁,它是水制成的。若是锁被打开的时间过长,我的心就会变成两瓣,而我,也就死了。”
有的时候,我感觉云朵像是很老很老了,言行举止太过潇洒,世外高人一般。
“喂。”她伸出手来。
我不解地看她那只像乞丐讨钱的手。
“《高新巫术》该物归原主。”
我笑了,把随身带着的《高新巫术》掏出递给她。
“你一定仅能学到书中的一条巫术——安东那利索迪。”她大笑,“因为我把其它巫术封锁了,唯我独用。”
我等她继续解释,但她没有。
“我们飞去那里看星星,顺路回去篱庄堡。”她意气风发地骑游天客飞去一个星星最密集的地方,“那里是星海星星最多的地方,像是一条星星隧道,穿越这条隧道是很棒的。”
我只得跟着她飞去那条星星隧道。
“看那颗星,像不像蝴蝶……那颗是狮子……不远处的是苍鹰……那是兔子,猴子,松鸦,夜莺……”云朵指着一颗又一颗千姿百态的星星,“真奇怪,没有像云朵的星星。”
我们在成群的星星里穿行,星星的光芒并不刺目。
最后,我们离开星海,向下飞,回篱庄堡。
篱庄堡灯火通明。
我注意到,绕蓝树的树枝不再光秃秃,挂着一轮轮手掌大小的月亮,一颗颗叶子般的星星。
云朵不以为然地作出格斗王战姿,盯着天上的月亮……
当我们降落于地,一轮小小的满月从天上的月亮飞出,落在绕蓝树上,在枝桠上摇曳生光。
“这就是摘月巫术,类似的还有摘星巫术。只不过摘下的月亮与星星都是扁体而已。”云朵走向篱庄堡大门。
我再看一眼树上的月亮与星星,便尾随云朵而去。
有十只凤凰在篱庄堡附近飞来飞去,金光闪闪。
我认出那些凤凰与己意描在指甲上的凤凰一模一样。
“己意画凤凰的技术越发出息了。”云朵回过头来,告诉我,“凤凰被施了巫术,从己意的指甲里飞出来,扩大了好几百倍。”
小步舞曲调从篱庄堡飘出。
我跟着云朵跑进篱庄堡。
篱庄堡墙壁上犹如一张巨大的环圆画布,“画布”上繁星闪烁,众星拱月,源源不断的雪花从画布最高处飘落,围绕繁星兜兜转转,纷纷扬扬。天花板上的千万盏灯没有亮起来——“画布”上的星星光芒四射,并不刺目。
今晚是满月——中秋的月亮,明丽的月光穿过天花板上的玻璃窗,形成半透明的淡黄色圆柱,直抵地板。
蝉几跪坐在“月光圆柱”里,弹奏镜琴,小步舞曲一泻千里。雾芭蕾绕着她跳芭蕾。
大厅中央,日出与左勒共跳小步舞。
火烧云裙子随着日出的跳动而不断更改颜色,日出头上缀着许多小风车,随风转动。
日出与左勒跳很好,默契,灵活。
大厅周围站着许多人。漫朵楼的男仆都穿黑色燕尾服,女仆穿形形色色的舞服;以四月为首的篱庄堡等人全站在窗边,看着舞池里的日出与左勒;其他陌生人,我估计是四月的大臣们及其家眷,华服在身。
这是个太热闹的舞会。
“每年都是日出与左勒领跳第一支舞。这里再没有人跳小步舞像她与他那样好。”云朵说完,跑去离舞池很远的长条桌。桌上摆满食物,垒成金字塔状的高脚杯无一不盛着半杯香槟。云朵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像一个只为了美食而偷溜进盛大舞会的调皮鬼。
我在一张高背椅上坐下,看舞池里的日出与左勒。
日出无时不在看着左勒,左勒却总机灵地将目光调向蝉几。到最后,日出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她半闭着眼睛、只看地板,与左勒跳高雅的小步舞。她那对穿着白舞鞋的小脚,总使我想起那条离开大海,在宫殿里忍着刀刺般的疼痛跳舞的美人鱼。
我看向四月身旁的客顶,他的左眼与右眼唯一的区别是左眼充满光辉,而瞎掉的右眼是死潭。我终于明白云朵会将自己的眼睛给客顶,只有她的眼睛最像客顶的。
漫塔看到了我,离开窗边,款步走向我:“你来了。”
我点点头。
“第一支小步舞后,就是探弋。你想跳吗?”
我摇摇头。
小步舞曲戛然而止,一直以各种姿态处在螺旋梯上的一伙年轻乐师开始演奏探弋曲。其中一位太过年轻的乐师向我眨眨眼。
我掉过头去。用此法钓女孩未免太不隆重。
“可与你共舞?”一位男士向漫塔伸过手来。
漫塔将手轻轻放在他修长的手上,与他滑入舞池。她淡墨蝴蝶般的睫毛像往常那样上下飞动。
许多人在舞池里拥舞,但舞池并不显拥挤,篱庄堡相当大。
我去找云朵。
日出早已坐在云朵身边,头伏在臂弯里。小步舞结束后,她就逃也似地离开舞池。
一陌生男子站在日出、云朵的不远处,手里端着酒杯,不时泯一下。
我坐在他与她们中间。
陌生男子像是对日出、云朵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去年漫塔最乐意与我跳舞,怎么现在竟这样……难为我这样爱她……”
此时漫塔在舞池里不停转换舞伴,呼风唤雨,不知多开心。
日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抬起头来,双眼燃烧着熊熊烈火,脸却是苍白的:“前年漫塔与另一位男士很合得来,前年的前年,漫塔与不少绅士打得火热,前年的前年的前年……你至少拥有一个‘去年’,你还抱怨?你希望漫塔把一生都耗在你身上吗?不可能!你这贪心不足的家伙!给你一个‘去年’已很看得起你。你爱人家,人家就非得以身相许?快走快走,随便挑一个适合你的女人去!”
陌生男子狼狈地落荒而逃,不知去向,也许当真听取了日出的意见。
本来么,就不应该要求别人一辈子只爱你一个。谁的灵魂不是自由的?
云朵爆笑。
日出重新将自己蜇伏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像弓着腰僵硬了的虾米,身上的火烧云裙子颜色千变万化。
那个乐师不时向我关注地眨眨眼。
我端着酒杯,把玩它,香槟随着酒杯的摇晃而动荡不已。
云朵拍桌而起:“好了,是时候办个助兴节目。”便飞跑而去。
我的眼光追随她,但见她到处乱跑,终于从人群里揪出庄德乐,拽着他脖子上的红蝴蝶领带,走出大门,径自离去。
“嗨!”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我侧目,看到一张年轻的脸——那个乐师。
“你在看什么?”他老练地搭讪。
我侧视他。
他的十指都戴有钻戒,红钻、黄钻、蓝钻、粉钻、绿钻、香槟钻、黑钻,还有三颗无色大钻石。
令人眼花缭乱的钻石宝光。
“嗨,怎么不说话?为什么蒙着脸?”他说着就要揭去我的面纱。
我下意识地泼了他一身香槟,问心无愧。
“嗯……不太好说话的骄傲女郎。啊是的是的,骄傲是女人的专利,尤其是你这样的美女。”他用手拖来身后的椅子,顺势坐在我身边,有意无意露出十指。
“你真的不要说话?我总有法子让你开口。”他装作无意显摆,“我父亲,嗯,你应该知道的吧,他是全国最有钱有地位的钻石商。他总是教导我,不可以对女士太过无礼,我为刚才的鲁莽道歉。”
我打了个哈欠。
“我扮乐师像不像?”他问我。
像南郭先生混进吹竽乐队里。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你这样冷漠会与很多优秀的人失之交臂。”他的口气有“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的意味。
真想摘下面纱,吓吓他。
“我记得去年你说可为我做一切。”日出冷声道,头未抬起。
钻石先生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情场高手”的神情:“能为美丽的日出小姐效力,是我的荣幸。”
“喝下去。”
一杯浮满烟灰的香槟递到他面前。
他尴尬地看着东篱,但很快神情自若:“‘旗袍双雁’中的一只大雁——东篱小姐,最近还好吗?嗨,洛芙妮!”他朝舞池的人群招招手,脸上罩满意外逢故人的欢乐,“抱歉了,三位小姐!我非得失陪一下……嗨,洛芙妮小姐!”他一路叫着,风度翩翩地冲向舞池,很快隐进人群,寻找那个他急中生智的产物。
我看着东篱,难得她也有顽皮的时候。
旗袍双雁,应是指她与蝉几——这里只有她们穿旗袍,将古典美释放得淋漓尽致。
东篱把酒杯放在桌上:“对任何女人都说可为之做一切的男人……哈……”她嘲弄地哼了一声,“这里的女人都得过他的空头支票。”
云朵突然从天而降,骑着游天客低飞在我跟前,手里抱着画册与月牙笔。
她对我说:“你可否点出丘比特,并让它听令于我?”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画册,翻开第十页,用月牙笔往画上一点,小丘比特出现了,向我鞠躬:“愿听从你。”
我指指云朵,示意它听令于她。
它立刻向云朵鞠躬:“愿听从你。”
“不错不错。”云朵拍着手掌,又凑到我耳边低声地,“你知道,客顶帮你很多,激光巫术事件发生后,他让我守口如瓶……现在,是你回报他的时候了——谢谢你的丘比特。”旋即她一指四月与客顶,“丘比特,向那两个人射箭。”
此时,四月与客顶正在舞池里跳探弋,两张脸不苟言笑。
四月的及地舞服雅致而庄严,白色布料上点着稀稀落落的小黑圆点,宽袖子层层叠叠。随着她的舞动,舞裙流动似奔流无阻的水。
丘比特轻松地搭弓射箭……
箭飞向四月、客顶,中途突然折返,重新架在丘比特的弓箭上。
丘比特沮丧地低下头:“箭无法命中那两个人,只因那个女郎太过理智。她心里仅有一句话:别上演这出戏,即使它看上去那么像喜剧。”
云朵失望地笑笑:“四月这个不敢追求一切的家伙!”
“云朵,那可是你的助兴节目?”东篱看向窗外。
窗外,庄德乐与一头肥熊扭打成一团。庄德乐是无法逃脱的——他的腰上绕着一圈铁链,肥熊腰上也绕一圈铁链,一条较粗的长铁链连接这两圈铁链。
云朵津津有味地看着庄德乐与肥熊撕打不休。
日出抬起头来,注视庄德乐,竟似很振奋:“云朵,真有你的。”
“庄德乐的巫术可是越来越弱了。”云朵不屑地。
“同感。”日出生龙活虎,“哎,你把游天客养得太肥了,是时候让它们节食了。”
“不用。让它们多吃点,皮下脂肪厚,好过冬。”
日出开始就游天客减肥问题与云朵讨论不休。
东篱不置一语,坐我身边,喝酒。
左勒与蝉几退出舞池。这以前,他与她跳探弋。
两人来到长条桌旁,在日出对面坐下。
日出勇敢地视而不见,与云朵讨论得不亦乐乎。
左勒与蝉几低声交谈,很愉快的样子。
东篱瞥了瞥日出,食指轻轻地叩桌子,“笃笃”响。
窗外,庄德乐拼死抵抗熊的攻击。
我扫视全场,敏感地觉得有人在窥视我。很快,我看见了他。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脸上戴着白色猫头鹰面具,露出眼睛与下半张脸。他的衣着考究典雅——白衬衣,黑裤,黑皮鞋,黑披风。
当我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时,他飞快地站起身来,走入舞池中的人群,不知所踪。
我也站起来,动作迅猛,以致椅子倒地。
我跑进舞池,一对对舞者从我身边舞过,像一对对蝴蝶飞来飞去,让人眼花缭乱。
他消失得太快。
我怅然若失,但仍执着地东张西望。
“暮槿。”漫塔的声音响起。
我看向身后:漫塔挽着他的手。
小步舞曲突然响起来,代替了探弋。所有的宾客向四周散去,围成一圈,舞池一下子空阔无比,仅剩我、漫塔、他三人。
“你不喜欢跳控弋,那就跳小步舞好了。小步舞是巫术界公认最高雅的舞蹈。”漫塔的眼里布满善解人意。
他看了漫塔一眼,漫塔向他使眼色,像是在逼迫他与我跳小步舞。
于是我伸出手……
他抢先伸出手来,做出邀舞的动作。
可见他并非不想与我跳舞。
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
漫塔翩然离开舞池。
我们在舞池里蹁跹。
他很挺拔,我刚及他的肩;他的肤色与四月的一样,古铜色;短发黑直;眼睛很黑,像宇宙黑洞,神秘,广漠,眼白犹如薄雾,在眼眶里弥漫;那种略带忧郁却又很果断的眼神,较之于四月的眼神,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者说更为出色;手很修长,冰凉。一股焦楼草的焦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我没有学过小步舞,庆幸认真看日出与左勒跳舞,记得一些舞步。
一抹微微的笑意挂在他嘴角。
“你记性很好。”他的声音很有磁力,一艘铁船都能被这种磁力牢牢吸住。
他好像知道我跳的小步舞是现学现卖。也许,今晚我刚入篱庄堡,他就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了。
小步舞曲缓缓流淌。
当舞曲将要结束时,他向后跑去,披风滚滚。
与此同时,探弋曲响起,四月与客顶、漫塔与席蒙,像早有预谋,双双滑入舞池,其他宾客见状,也纷纷涌入舞池跳探弋。
为了追上他,我在人流里穿梭飞跑。
我跑出篱庄堡大门,向绕蓝树林冲去——我看见他进入树林,他的步伐沉缓,不像先前那样灵活矫健。
树林里,静悄悄的,树上的月亮、星星闪闪发光。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了他。
他想甩开我。
我紧紧拉着他的手。
他只得站住了,回过头来。
我毫不犹豫地揭下面纱……
他没有说任何话,脸色苍白,狠狠甩开我的手,后退几步,眼神惊恐,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后奔去,踉踉跄跄,不久便消失在树林深处。
啊,一试见人心。
我没有再追上去。
远远的钟声传来,“铛铛铛……”,十二下。
镯子大惊小怪地叫:“他如此浅薄!”
我蒙好面纱,走回篱庄堡,看见日出一个人坐在左边走廊上发呆,脸红红的——她喝了很多酒,风里夹着浓浓的酒气。
我没有打扰她,径自走进篱庄堡,一进去,便被卢翔拉进了舞池,不由分说地要与我跳探弋。
“我为以前的事抱歉。”他是真的愧疚。
跳探弋是为了表示歉意。
我只好与他跳舞。
尔后,席蒙、汪德乐、左勒,一个个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依次向我邀舞。我原想离开舞池,但四周都是翩翩舞者,很难走出去,不得已与他们跳了一支又一支探弋。紧接着,许许多多男士要与我共舞。我麻木地接受邀请,与那些陌生人,在舞池里转来转去,转啊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