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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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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载不动,许多愁
篱庄堡门前。
他单膝跪在马前,悲哀地看着蝉几。
蝉几端坐在马背上,化石般无动于衷,高高在上。
“蝉几,我的太阳,你永无法想象,这些日子来,我内心受着多大的煎熬!如此深切的痛苦,使我憔悴。即使最坚硬的石头,也无法漠视我对你付出的感情。蝉几,你是我的太阳,饶恕我,并再一次把光芒赏予我—— 一个为情所困的年轻人。”
“忏悔的绅士,您不该双膝下跪,让我们见证您的款款深情吗?”云朵嘴里叼着一根枯草。
“我愿把祈恕的吻奉献给我的太阳女神蝉几的小鞋子。”他的眼里噙着晶亮的泪水。
“多感人啊。太阳?慕容西,你可是如雷灌耳的‘银河系’啊!”云朵嘿嘿笑,肩膀一耸一耸。
一抹深刻的哀愁浮上蝉几的眉间,她的眼神一下子迷离遥远,穿透了慕容西那张英俊的脸。
他眼见蝉几唇边慢慢盛放出一丝怅恨的笑容,泪水滑下他胡子拉碴的脸庞。
“我永记得,可敬的慕容西先生,西装革履地挽着他另一个灿烂的太阳,潇洒地直奔锦绣前程。”
云朵夹枪带棒的嘲讽刺激了慕容西,他的泪水狼狈地滴在脏乱的褴褛衣服上。
蝉几轻盈下马,薄白纱滚黑边的骑装迎风翻翻卷卷,如风掠过盈盈池水般灵动。
慕容西抱着蝉几的脚,低声呜咽不止。
“恶心!”漫塔忍不住咒骂,“慕容西你别处演戏去,这里没有观众。”
四月、客顶、己意、斯朵静观其变,神色凝重。
蝉几轻轻推开他,径自进入篱庄堡,视若无睹地高高昂起头。
云朵骑着游天客飞入篱庄堡。
慕容西颓废地揉着乱七八糟的头发,一下子苍老千岁。
“篱庄堡再无廉价女人让你始乱终弃。”漫塔懒懒地斜视慕容西,双手交叉放在脑匀后。
斯朵又显摆那副可专为聊斋剧场配音的腔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以为她会永远等我。”慕容西自作多情地看着篱庄堡的大门,“对我那么痴情的蝉几……”
“你算老几?蝉几已经改正错误,你再描黑她不得!”己意暴喝。
慕容西仍抱一线希望:“蝉几并未摆明立场!”
“看来你真被辛萨曼甩了。”漫塔幸灾乐祸,“于是,聪明的慕容西终于在浓浓的迷雾中探索到,蝉几才是自己最夺目的太阳。”
“知我者,漫塔也。”
“不敢当。”漫塔冷笑,“我的芳名岂是你能直呼的?”
慕容西机灵地叫了声:“罗小姐。”
我嫌恶地皱眉头。
“喂,蝉几给你的。”云朵飞来,笑嘻嘻地把纸条抛在慕容西膝前。她的游天客背上还驮一个鼓胀的布袋。
慕容西得意的表情在扫视纸条后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弓腰朝盏月门的方向踱去。
“慕容西,被背叛者亦会离弃背叛者,你可知晓?”漫塔高声说,“不是所有女人都滞留在年轻时代。”
慕容西头也不回,心灰意冷的背影隐没在绕蓝树林里。
“蝉几写了什么?”马背上的己意紧紧拽着缰绳。
云朵咪起眼睛,嘲弄之意挂在眉梢:“自求多福。”
漫塔千娇百媚地微笑,与四月、客顶骑马去马厩。
己意与斯朵相继下马,那两匹马跟在漫塔三人后面。
“糕点何在?”己意舔舔嘴唇。
云朵仍嚼着那根枯草:“斯朵的厨房。”
我跳下马:“不去看看蝉几?”
“哦,不担心,从前她呆在房里三个月独自想通,这次她再不需三个月。”云朵不在意地说,牵我的马去马厩。
桑斯朵的厨房。
己意与斯朵吃得津津有味,将指头上的糕饼屑舔得一丝不留。
我坐在窗台上,绿藤水丝拂面。
“慕容西是谁?”我肯定她们会告诉我前因后果,因我这张脸令她们以为高公主重现江湖。
斯朵侧头想了想:“他原是跑马市鞋店学徒,手艺胜过他师傅,如果他富有,他会拥有一座受人青睐的鞋城——但他一无所有。他制的鞋子精巧玲珑,在当时引领潮流,独树一帜。他的师傅日复一日地焦虑,甚至茶饭不思。那年冬天,跑马市银装素裹,茫茫白雪不知疲倦地飘落。蝉几骑马路过跑马市首屈一指的鞋店,一袭白蓬裙直铺到雪地。店里的他注意到蝉几,执意留她在他师傅的鞋店避雪。当天雪下得疯狂,她只好走进鞋店。他煮了酒与她喝,俩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愉快。最后,他固执地要制一双鞋子献给她——他用了他师傅珍藏几十年的鞋皮,那块鞋皮说不出的漂亮高雅,灰白色。他的手艺举世无双。于是,那个下午,她得到世上最美的靴子(当她穿着新靴子出现在篱庄堡,我们简直不能相信那么别致的鞋子的确存在)。他的师傅终于找到借口,以偷用价值连城之鞋皮为名,将他逐出师门。他没钱没房,孤儿一个,走投无路之际,前来找蝉几,诉说窘境。后来,他在篱庄堡住下。他风流倜傥,幽默风趣,能说会道,用云朵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四面八方’的人。我们对他很有好感。不久,他与蝉几成了恋人。那时蝉几绝不像现在这样心事重重。当时的她,年轻,美丽,高贵,光芒四射。”
我想起刚才那个潦倒的慕容西,浓胡子几乎覆盖整张脸,头皮屑沾在乱七八糟的头发上,一身破烂,非洲野人一个,竟曾是玉树临风。
这世事是转得飞快的陀螺。
斯朵喝茶润嗓子,示意己意完成这个故事。
己意仰躺在摇椅上,两根手指不住地从怀里的托盘夹糕点吃:“但是,他却悄悄地追求四月,事实上,他亦追求我,日出,斯朵,绿鸥,漫塔……篱庄堡有钱的女郎都在他的狩猎范围。当然,我们对他的追逐一笑置之,并瞒着蝉几。蝉几的感情一向比我们强烈,如果她知道慕容西有这样易变的心,也许会神经衰弱。”
“你们不该隐瞒事实,蝉几懂得放手——他不过是恶劣的花花公子。”
慕容西虽然潦倒,外表仍旧酷似哲学家,可惜一颗心是花花绿绿的蝴蝶翅膀。
“是的,我们错了,我们一开始就该告诉蝉几,那么后来比这更残忍的事就不会发生。当时,我们远远避开慕容西,以为这样他便不会心猿意马。他似有所收敛,向蝉几提议去旅行。蝉几欣然应允。两人旅行归来,宣布要结婚。我们都以为他真心诚意,何曾想到他只看上蝉几的财富(蝉几的家族世代都是达官显贵,遗留给她与东篱的财产丰厚)。四月为此办了一个舞会庆祝。时值今日,我仍记得舞会的盛况。四月邀请了许多与博卡海都结成友邦的外国友人,其中就有窗月罗沙王国的公主辛萨曼。当晚,辛萨曼一身华服,出尽风头。她的美貌震惊所有人,蝉几的美稍逊于她。慕容西着了迷,与辛萨曼在舞池里调情,仿佛他们才是舞会主角。我敢打睹,辛萨曼根本有意抢走慕容西——这个博卡海都王国第一美男子。”
“舞会结束后,辛萨曼以‘友好特使’的身份在篱庄堡住下。慕容西原形毕露,他故意找蝉几的不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以前蝉几说地球是方的,他会举双手双脚赞成……当他第三次对她大呼小叫的时候,蝉几快刀斩乱麻,说凡事不过三,慕容西有多远滚多远。慕容西得偿所愿,与辛萨曼相携而去,意气风发得令人作呕。但他竟对外宣称,蝉几悔婚。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消沉。”
“她一声不响,把与他有关的东西付之一炬,包括那双灰白靴子。她甚至想烧了这本书——”
己意从怀里掏出一本白色书皮的书。
我接过书来——《旅者笔记》。
“这是她与慕容西旅行时写的笔记,记载旅途见闻,很有趣的一本笔记。云朵把它从火堆里偷出来,蝉几不知道它还存在。”
“我想现在蝉几对他仍恨得牙痒痒(我都想将那条负心狼千刀万剐)。我们都叫他‘银河系’,因他有句经典话语:‘你是我的太阳’——太阳不过是银银河系几千亿颗恒星的其中之一罢了。后来一直没有慕容西的音讯,想不到今日他吃了狗胆,想重拾旧梦……”
我翻开《旅者笔记》中的一页:
“猎豹—— 行至一个王国,穿街过巷,总能听到人们议论‘猎豹’。我打听到,此国有个一年一度的‘隐形隧道赛跑’赛事,夺冠者可得奖金一百万。听说猎豹是个美丽女郎,年年夺魁,急驰如风,故得‘猎豹’的称号。我很想一睹‘猎豹’风采。可惜赛事已在三天前结束,‘猎豹’是外国人,领到奖金便离开了,不知去向。”
我问己意:“隐形隧道是什么?”
“巫术的一种,很难运用,篱庄堡的人都不懂。只有运用‘隐隧巫术’本人才能感觉到隐在巫术界每一个角落的隧道,一旦进入隧道,便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般,可以随心所欲去想去的地方而不被任何人察觉——我想在隐形隧道里与人赛跑是非常有趣的事。”己意边说边翻开笔记的另一页,“这个更有趣。”
我一目十行:
“四处旅行的火车——在窗月罗沙王国一个茶馆里,我听到人们议论一列神奇的火车,火车载满水果、糕点、美酒……应有尽有(如果云朵发现这列火车,她一定会赖在火车上直到火车空空如也——但这不可能,因那列火车里的一切取之不尽,用之不完,源源不断)。它周游列国,永不停止。开火车的是一对精灵,它们有不死的生命,一直在寻找有缘人,让他(她)终生住在火车上,到处旅行——这无疑是浪漫的。”
“你说,火车什么时候来?我在篱庄堡等了好久。”己意神往不已。
斯朵咯咯笑:“己意,如你是那个有缘人,记得请精灵也让我上火车。”
“那自然,我们是好搭档,什么时候分开过——但愿火车上有厨房,吃腻了火车上的美味,便吃你做的新糕点。”己意摘下头上的蓝羽扇子,一扭扇柄,柄端弹出几支细小的笔尖。她用笔尖在指甲上细心描画,不久那长指甲上出现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
整个下午,我都在斯朵巨大的厨房里看《旅者笔记》。
傍晚,绿鸥与汪德乐自跑马市回到篱庄堡。
“慕容西回来了!”绿鸥骑马来到斯朵的厨房窗前,对我、己意、斯朵三人瞪大眼睛。
“你怎知?”己意问。
“回篱庄堡路上,我见他忙碌地捡起撒得遍地都是的钱,落魄又卑劣,不复从前的英伟。云朵骑着游天客在他头上盘旋。”
“哟嗬!”云朵突然出现。
游天客差点撞在墙壁上,及时被跳将下来的云朵扯住尾巴。
“云朵,你把蝉几给慕容西的钱全撒在地上让他一张张拾?”斯朵笑嘻嘻。
“他一张不漏地拾了一布袋的钱,宣称大丈夫能屈能伸——多高尚的情操。”云朵戏谑,在食物架前蹦蹦跳跳,搜刮一布袋的糕点(她身上总挂一个大得离谱的绿布袋),旋即与游天客离开。
我们闲聊一阵。后来,仆人都自跑马市回来,漫塔也来到漫朵楼。斯朵与仆人开始准备晚饭。己意回凤凰楼。我与绿鸥回篱庄堡。
天色渐黑。
灯火通明的篱庄堡大厅。
乔日出坐在椭圆桌前喝酒。她打扮很动人:穿垂满细红流苏的绿靴;一袭火红大蓬裙,颜色由深变浅,由浅变深,循环往复,火烧云般灿烂夺目;头发编成一根根细细长长的小辫子,缀满黄色月牙与细小红风车的链子绕在头上,一个巨大红风车别在后脑勺,风吹来,风车转得飞快。
风车女郎。
绿鸥过去与日出坐在一起:“漂亮的日出!”
日出薄醉,脸微红:“我向来是。”
“穿火烧云裙子的日出更漂亮。”
日出笑笑,隐隐的落寞溢出明眸。
“怎么回来了?”
“我想你们。”日出豪放地灌下一杯杯酒,“好久没这样爽快喝酒!”
我望向五楼。
左勒站在蝉几紧闭的房门外,轻叩门。
“是谁?”门内传出蝉几平静的嗓音。
“介意我是人吗?”左勒把手插在裤袋里,悠闲地靠在门上。
门久久未开。
绿鸥问日出:“卢翔与席蒙没有回来?”
“我是来抓徐左勒回去的。云朵告诉我们慕容西出现,徐左勒非要回篱庄堡。”日出把酒当白开水,猛灌。
“四月与客顶呢?”绿鸥环视四周。
日出闷声闷气:“在四月的书房里谈话。”
晚饭时,四月、客顶、蝉几没下楼。海藻把饭菜摆在他们的房门前。
已过子夜。
我听到隐隐约约的琴音,不由自主离开篱庄堡,来到蓝湖。
果然是蝉几,与那夜几乎一样的情景,只是她没有戴白发套。
琴音里有淡愁。
“暮槿。”
她看见了我,或者说她早就知道我在树后面看着她。
我来到湖边,迅速装作一无所知。
她划船靠近湖边:“上来吧。”
“不了,我喜欢在湖边坐。” 我席地而坐。
她欣赏地笑一下:“我想说说话。整个的篱庄堡,我也只能找你说说那些藏起来的话。”
因为我是陌生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不必担心我会像篱庄堡的人那样,听的同时心里想:这我都知道。
“你已知晓我失败的恋情了?”
“听说一些。”
“也许我并不爱他。”
《旅者笔记》里没有“慕容西”三个字。
“我只渴慕拥有一场爱情,可惜找错人。”她自嘲。
怅恨琴音原是怪自己有眼无珠。
“我想成就他,他制鞋的手艺实在太好,只是没钱。我很同情,又怕他拒绝我的钱,便与他在一起——四月他们一直以为我很爱他。”
我把半边脸埋在手臂里,听她说下去。
“我知道他纠缠四月、漫塔她们,反正不爱他,便装聋作哑。后来我们结伴旅行。在窗月罗沙王国,他便与辛萨曼在一场舞会中相识了。很快我们离开窗月罗沙,到别处游历——他没来得及追求辛萨曼,因为在舞会前一天我已答应他的求婚。”
“再后来,他与她又相遇了,两人很亲密,仿佛订婚的是他与她。舞会结束,辛萨曼暂住篱庄堡。他们悄悄幽会,我冷眼旁观,竟有一些欢喜。我赏识他的才华,公主辛萨曼能给他更多机会,我便让他与她走了。临走前,他竟向我索钱。东篱当时就在我房门外偷听,一下子冲进来,用巫术封住他的心——他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能转几下。他用眼神求我原谅。我瓦解巫术,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再想不到,才华横溢的慕容西是浮华怕死之辈。”
她咬嘴唇:“殊料,他竟对外宣称是我三心二意要悔婚。他不但毁我名誉,连带我欧阳家声誉也毁于一旦。我将自己关禁闭三个月后,才能重新坦然面对所有人。”
“你已给他最好的惩罚——云朵把你给他的钱撒了一地,他都捡。”
“嘿……”蝉几魂不守舍地歪歪嘴角,笑容廖落苍白。
“我困了,得回篱庄堡。”说完,我附在她耳边,“我看到左边那棵树后有个人影——是左勒。”
“什么都瞒不过你。”蝉几划船至湖中央,弹一支酣畅淋漓的曲子。
李清照的词《武陵春》写:“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左勒坐在岸上看湖中的蝉几。
我继续低头向前走,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她一身酒气。
“日出。”我将她扶稳,她只望向左勒。
两情相悦毕竟少,遇到了,错过了,没什么。人的心情不断变化,不必非要吊死在同一棵树上。
她倚在树上凝望久久,火烧云裙子不断更改颜色,忽明忽灭。
我不再打扰,快步走回篱庄堡。
蒋客顶坐在篱庄堡前喝酒。
我挨着他坐下,开门见山:“为了四月?!”
除了四月,谁有令客顶借酒消愁的魅力。
“你的眼睛太敏锐。”
“我曾在商场打滚多年。”事事要看得明白。明白了要放在心里,别让嘴巴成喇叭。
“我们在书房里谈话……她说不。”
“……”
“爱情于篱庄堡的人太奢侈。”他突然这样说。
“没有代价的爱情,想你会犹恐避之不及。”
他仰头,不语,荒凉的月光射进他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