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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顾冬阳(三) ...

  •   九月进入尾声了,温度骤然下降。
      云川通常是南方城市中天黑得最早的那一个。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天空也不是漆黑一片的,是深宝蓝色的,映得路边的灯发出鹅黄色的暖光。
      黄色太暧昧了。是那种模糊不清、含含糊糊的颜色。搅得整座城市都变得雾蒙蒙的。就像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和《爱神》一样,黑白色打底,再加上一层暖黄色调。黄色过滤过的画面都有这么一点强加于人的宿命感和无可救药的暧昧。
      沈言总说,“这是一天中最浪漫的时刻”。但我不太喜欢。它总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妈抱着我在街边路灯下嚎啕大哭,我爸和他那个店铺里的女裁缝在房间里仓皇失措地穿衣服的画面。那天街边的路灯就这么亮,闪着鹅黄色的暖光,洒了一层在我和我妈身上。马路上汽车和摩托飞驰而过,没人注意那一排鹅黄色的街灯和深宝蓝色的天幕,那么亮。
      上大学的时候我就这样跟我上铺好兄弟陆飞形容那天的情景,陆飞开玩笑般一拳打在我肩膀上,哥们儿,平时体训的时候你那么顶的,怎么这小作文写的,太娘了啊。
      我说,我妈是语文老师,从小熏陶的,没办法。
      总之鹅黄色的街灯就是在那个时候,在我心中彻底成了“悲凉”的代名词。但我从来没有对除陆飞之外的人说过,因为就像他说的,把一段父母捉奸和离婚的往事形容成这样的场景实在太矫情了。

      三舅摔门走之后,二舅的生日宴大家没吃几口就不欢而散了。范婆婆扶着姥爷进卧室休息了,二舅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声埋怨,吵吵吵,人吵败,猪吵卖。
      沈旖在旁帮二舅妈收拾,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二舅妈,行了,妈,别说了。
      我把沈言和三舅妈送回家的时候,沈言坐在后座,我透过后视镜看到她把头靠在车窗上,一言不发。
      我问她,要不,今晚去我们那儿住一晚。三舅妈闻声也附和,转过头去对沈言说,要不然去哥哥和大姑家住一晚?
      半晌,她才把视线从窗外飞驰而过的绿化带上移回来,把书包两条带子握紧,对着后视镜笑了,我不去了,哥,明天还要上课。

      快到西汀街15号的时候已经近九点了。托天黑的福,街灯早早打开了。
      “沈言。” 我叫住正准备关车门的沈言,抬手指了指街边鹅黄色的街灯,“一天中最浪漫的时刻。”
      沈言笑了,我也笑了。然后她说,哥,我瞎说的。

      把车倒出西汀街的时候我抬眼看了一下显示屏。九点,刚好,现在去陆飞的生日局还来得及。
      我左手手肘无意识地放在车窗台上,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左转,前方道路施工。该死,这路怎么还没修好。掉头,从北安路的小路穿过去,应该十分钟能到欢乐迪。
      本来好不容易休班的我在送完沈言和三舅妈之后应该直接回家蒙头大睡,或者找一家网吧开黑的,但一想到陆飞这小子自从毕业之后就跟他大伯去广州做生意三四年没回云川了,我还是去了。
      也就是在那天,在汇峰大厦2楼那个有些昏暗和略显拥挤的包厢里,我遇到了郑声沛。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事后你也很难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觉得这不是一件平凡的事,所以那天应该有些特别的风景。但你也很难想起,那天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后来郑声沛跟我总结,这就是缘分呗。缘分是说不清的。

      那就姑且当作是缘分吧。当我坐在那个烟雾缭绕的包厢里,嘴里含着一根烟正斜着身子在裤兜里找打火机的时候,陆飞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要给我介绍个校友。
      我就是在那时候看到郑声沛的。
      她坐在陆飞身后的沙发里,翘着二郎腿,手上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德国黑啤,瘦削的脸颊上嵌了两道深深的酒窝,眼睛笑得没边了,像两道月牙。很瘦。手腕上的骨头凸起的分外明显。
      “这位,郑声沛大美女,你们云川实验中学08届的,低你一级的学妹。” 许久不见陆飞了,他笑得愈发有生意人的模样,“这位,就是我大学室友,顾冬阳,人民警察。”
      “人民警察?” 郑声沛坐直身体,从桌上捞了一个玻璃杯往里倒啤酒,递给我,“人民警察也来KTV吗?” 说完自顾自笑起来了。
      “开车了,不能喝。”我慌忙捏着烟嘴把那根还没点燃的烟从嘴里拿出来,右手接过啤酒,放到桌上,也笑起来,“警察也不是不食烟火。唱歌也不违法。陆飞也是警校毕业的,要不是公安联考的时候挂了,现在也不至于跟他大伯一起下南洋。”
      大家都笑起来了。陆飞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烟,点燃放进嘴里,“好汉不提当年勇。累是累点,但是做生意赚得是真不少。哪天你顾冬阳混不下去了,随时来广州找你兄弟,我陪吃陪喝陪睡觉,管吃管喝管工资。”
      “管不管分配女朋友?”我捉弄道。
      “管!” 可能是酒精作用,陆飞激动起来,烟灰还没来得及抖进烟灰缸里就落到了裤腿上,“这不就是呢嘛,现成的!”
      陆飞顺势把郑声沛推到了我面前。

      酒局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两点了。陆飞喝醉了,安排我顺路送郑声沛回家。
      我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停到汇峰大厦门口,摇下车窗,等着她从里面走出来。直到这时候我才看清,她真的很瘦,穿着一件低领针织毛衣和驼色风衣,一条紧身牛仔裤,两条腿瘦的就像是随时快要被折断。
      我朝她挥了挥手,她就又笑开了,加快步伐走过来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
      车开得很慢,她把副驾驶车窗摇下来,手肘撑着潮红的脸颊,闭着眼。九月的风灌进来把她棕色的长发吹起来,又落下。
      “顾冬阳?冬阳?”郑声沛像突然醒过来一样,转过头来,对着我笑了起来,“还是我要叫你学长?”
      “不用,叫我名字就好。人民警察没那么多要求。” 我按下左转弯灯。
      “你还没问我家住哪儿呢,想把我送到哪里去?” 她不依不挠,弯着一双眼问我。
      “我家。” 我忍不住笑起来,转过头去看她的反应。
      “喂!” 她转过身,佯装愤怒地拍了拍门把手,“掉头,师傅麻烦掉头。我家住在——”
      “电力局家属区六栋三单元。” 还没等她说完我就接话了,“陆飞临走的时候在我手机上输的导航位置。你看看这条路是不是回你家的?”
      郑声沛一把把我正在导航的手机抢过去,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我晕了,完了,喝醉了,不认识回家的路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放心,陆飞和他那么一大帮朋友看着你上我车的。我不会把你拉去拐卖的。再说,人民警察是打击犯罪的。你忘了我干什么的了?”
      郑声沛也忍不住笑起来,风灌进她的酒窝。她笑着把手机撒气一样放回到我面前,“你这个人也是有点小气,就开玩笑说那么一句人民警察也要去KTV吗,你就句句不离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也这么会揶揄人的吗?”
      我不置可否,习惯性地把左手搭在车窗台上,右手顺势按开了车载音响。CD里刚好放的是陈奕迅的歌。
      “爱情转移?” 她用手碰了碰显示屏。
      “应该是吧,我也听得很少。不过你听歌词应该能听出来,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 我忍不住哼起来,“你喜欢陈奕迅?”
      我余光看到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过头对我说,“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这首歌歌名很好。爱情不是一种物质,是能量。所以根据能量守恒定律,爱情不会凭空消失的,只会转移。”
      “这样说起来的话,” 她顿了顿,猝不及防的把身体向我凑近,扬起一对酒窝和一双月牙眼,“陈奕迅倒算是个哲学家了?”

      我承认,可能她再凑近0.01米,我可能就忍不住吻下去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妈那些学生作文里用的比喻“一双月牙一样弯弯的眼睛”是真的,导致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脑海里就条件反射浮现了这个句子。
      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这个词,但那天在那个昏暗的包间里,听到她捏着一个酒瓶子问我 “人民警察也来KTV吗”,和她坐在副驾驶上,猝不及防向我靠近,把安全带绷得老长,问我 “陈奕迅算是个哲学家吗”的时候,我承认,我突然感觉到这个郑声沛,这个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的女人,在那一瞬间跟我成为了生命共同体。
      回家的路上我在脑海里疯狂搜索。云川实验中学08届?做早操的方阵里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这样一双瘦削的肩膀,艺体节登台的合唱团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一对笑起来眯成月牙的眼睛。是转学生吗?为什么高中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或许是没有留意吧,毕竟沈从光女士当时是我的班主任,在她眼皮子底下,我也不敢留意。那今晚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吗?在包厢里的时候应该留了的。陆飞起哄让我加了她的微信。她下车的时候很利落地关上了车门,手指很有节奏的敲在车窗台上说,你开了远光,警察叔叔。然后转身走了。
      差点让我忘了留了她的微信。
      我迅速划开手机,微信的消息窗口迅速弹出“云川警校11届”微信群未读消息236条,“沈家大院”微信群未读消息3条。往下划,终于看到“郑声沛”这个名字,躺在列表里,一言不发。
      我笑了起来。拜托,顾冬阳,你争气一点。
      到家时已经凌晨三点了,在睡意彻底来临前,我点开微信里“郑声沛”这个窗口,发出了在这个城市天亮前的最后一条消息。
      第二天,当她的第一条回复如愿出现在对话框里时,等了很久的,云川九月的第一场雨,终于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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