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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顾冬阳(四) ...

  •   和郑声沛正式在一起,是在陆飞生日两个月之后。
      说是正式,也并没有其他情侣正式确定关系前,那种极具仪式感和程序化的相互确认——“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诸如此类的。成年人的相互选择果然是更简单的,少了互相试探和揣测的暧昧阶段,丢了很多繁文缛节,不再像大学初恋时那样,反复确定“你愿意吗”,得到了肯定答案才敢往下走。成年人的恋爱,自然是要大胆很多的,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年龄和经历都给了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郑声沛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她从来没有故意或者装作若无其事地试探过我曾经的感情经历。她自然是聪明的,明白保护隐私带来互相尊重这个道理。我自然也是不问的。“了解一个人就要了解她的过去”,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我时常和她一起去我爸给我在东郊那边的买的房子里过夜。房子是精装修好了的,空置了几年了。几年前我刚从警校毕业,我爸卖掉了他在云川的一套店铺,在东郊给我买了这套三室居。当他把钥匙交到我手上时候,我刚从学校收拾完东西,打算搬回家住。他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不对,准确地说,是坐在我妈家的沙发上——离婚的时候这套房子是分给我妈了的。我妈坐在我旁边,他坐在对面,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半晌,才掏出裤兜里的新房钥匙,放在茶几上。
      “我卖了城西的那套店铺,给冬,冬阳买了一套新房。在东郊新城,新开的楼,楼盘,三室居——”我爸有些口吃,是小时候发烧留下的后遗症。但他说话语速很快,导致别人在电话里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一般要商量重要事情的时候,他总是识趣地选择“面谈”,“反,反正以后他是,是要结婚的。提前做,做婚房。”
      我完全没有意料到,吃惊地睁大了眼,“给我?” 难以相信,我又确认了一遍,“给我买了套房?”
      “现在买房用得着吗,才刚大学毕业。”我妈接过话头,“冬阳工作就在云川片区,住家里就挺方便。现在买来,又没人去住,不是浪费么——” 我妈说话音量骤然升高,“而且城西那边配套设施都还没发展起来,你现在卖你得亏多少钱你知道吗顾华锋?你去找你们政府的朋友打听打听,政策都出了,过几年城西就可以发展起来了,等那边商圈成熟了之后再卖不会比你现在卖强十倍,百倍?你说说你这个人,平时看起来那么精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我爸听得皱起眉头,举起手示意我妈打住,“行,行了!投资商铺,不如投资,投资仓库!最烦你这样子。我给我儿,儿子买的,关,关你什么事?”
      我妈像听到了一个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她睁大双眼,“是,是不关我的事。只要你家里那个还没过门,天天巴巴地等着继承你财产的媳妇儿没有意见就好了!呵,我倒是巴不得你多给你儿子买点房。”说完她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一样利落地站起来,走到厨房里去了。我说过的,沈家的人,骨子里性格都一样,知道怎么一击即中。
      客厅里只剩下了我和我爸两个人。沉默。
      他从外套内包里掏出了一包皱巴巴的烟,只有几支了,孤零零地躺在烟盒里,东倒西歪。他俯身歪着头衔起一支,我把打火机送上去,“我给你点。”然后又顺势给自己点燃了一支。
      平时我自然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家里吸烟的。我妈见不得我吸烟。她用她二十多年的教学经验总结出了很多东西,“吸烟的往往是坐在她教室里最后一排那几个不学无术的学生”就是其中一条。只要她在家里一闻到烟味,就会如临大敌一般走到客厅,呼啦啦地把窗户都打开,一边皱着眉头用手扇着她面前的空气,一边走到我面前来掐我的烟,“吸烟百害而无一利。对你,对你身边的人,都是种伤害。吸烟的能有几个好?”我很无奈,“怎么三舅抽烟的时候从没见你这么大阵仗地去掐过他的烟头?” 她惊呼,仿佛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你三舅?——” 她顿了顿,“你三舅这么大人了他心里能没数吗?”
      我把烟点燃,左手无意识地在沙发上把玩着打火机。和我爸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没有那么多话说,而他总是在难忍沉默的时候从他夹克的内包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数出几张,放到我面前——没钱了吧,拿,拿着。而我,也总是佯装嬉皮笑脸地说,这不太好吧——但既然爸你都拿出来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不得不说,钱有时候真的是一个好东西,有人用它来假装潇洒,也有人用它来化解尴尬。
      “什,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他猛吸了口烟,神色上有些不自然,甚至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可以读懂这种略带歉意的问候。背叛过家庭的人好像明白他每一句的关切在别人眼里都显得有些虚伪,所以致歉,在问候的时候悄悄致歉,也算是一种妥协。
      我从茶几下把烟灰缸拿上来放到他面前,嬉皮笑脸地说,“前两年。但也抽的很少,警校里管得很严。今天要不是你在这儿,我哪儿敢在我妈面前抽。” 我对他很少用“您”。
      他笑了,抖了抖烟灰,脸上一副“我比你更懂你妈的表情”,“其实偶尔抽一抽,也没关系。”
      “你当然偶尔抽一抽无伤大雅,冬阳在哪里工作你有没有点数——”我妈的声音适时的在厨房响起。很难得,她今天没有大张旗鼓地皱着眉头跑出来打开窗户,“冬阳你来端果盘。”
      我应声笑着站起来,和我爸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警局里的前辈们,资历和烟龄成正相关,怕是一个比一个能抽。
      我笑着走到厨房里帮我妈端果盘,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学他们俩还没离婚的时候。你来端果盘,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放到我们三个人之间,却骤然生出一种冰释前嫌的感动。
      但这种感动很快就被我妈打散了。
      “你去问他房产证上写的谁的名字——”我妈站在厨房里,近乎耳语一样对我说。
      “什么房产证?”
      “啧,就东郊新城才买的那个。”我妈一脸嫌弃地看了看我,“嘴上说着给你买了套房,谁知道房产证上写的谁的名字,要是写他的,他那房子公证了吗,要是哪天他跟他家里那个女人领了证了,要是又出个意外,这房子算谁的?”她得意地笑了,“幸好有你妈我给你把把关——”
      “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嚷嚷什么?”她眼色凌厉,“他是你爸,确认一下有什么不对?什么?什么够了?什么离谱?你搞搞清楚顾冬阳,你爸那里有几套店铺,你身上现在有几个子?”
      我烦躁地端起果盘,不顾她的阻拦往客厅走。
      “又,又在吵什么。”我爸仿佛不是在问一个问题,而是在陈述一句话。
      我妈闻声走出来,像是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一样,“问你房产证上是写的谁的名字!”
      我转过头去瞪大眼睛看着我妈,每当谈及我爸和他那边的事时,我就觉得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顾冬阳。”她自嘲一样笑了,说着说着眼里浮起一股热气,“我自然是捞不着一点好。我伺候了你爸半辈子,又来伺候你一辈子。结果我年轻时被你爸抛弃,现在被你嫌弃。我图什么呢?顾冬阳,你说,我图什么呢?”
      屋里又沉默下来了,只听得见我妈的声音,谁都没有接话。半晌,我爸才缓缓直起身子,眼里又浮现出了那种让人不易察觉的歉意,“你,你这句话问得好笑。给冬阳的,那自然是他,他一个人的名字。”
      女人总是喜欢翻旧账的,要是眼下的事解决不了了,就会把前尘往事全都串连起来,把命运啦,上天的安排啦,一股脑儿套上去。然后给自己的一生附上一个基调:悲情;再写上一句结语:惨,惨,惨。
      我明白此时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我爸自然也懂,他更明白怎么和我妈相处。然后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捏了捏我的肩膀,打开门走了。

      我以前时常想象,以后这个房子里会住着什么样的女主人。当郑声沛住进来的时候,我好像突然看到了以后我们俩在这个房子里生活的样子,只有我们俩——这话说来矫情,以前我也带过其他女人回这里住,但只有郑声沛,我发誓,只有她带给了我这种感觉。
      和她一起在东郊新城过夜的时候,我一般都会跟我妈说我值夜班,或者是去和朋友打游戏。倒不是不想让郑声沛见我的父母,而是不想让我妈这么快知道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应付这个年龄段的长辈是最累的。
      而我呢,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我独自享受着和她待在一起这种不被别人打扰的时光。静谧的,不被人知晓的。好像这个世界只有我们在热烈地相互依存着。我们一起停车,从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坐电梯到13楼,左拐,打开1303的门,我换下皮鞋,她任性地甩开漆皮短靴,然后我们相拥,接吻,从玄关拥吻到卧室。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冬阳。”她的酒窝深陷,朝着我的脸呼出热气。
      “你说。”我捏住她脆弱的肩膀,含住她贫瘠的耳垂,“为什么喜欢。我想听。”
      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像一只蝴蝶,“在陆飞的生日会上,你一走进来,我就看到你了。我开始想,陆飞什么时候有一个这么帅的朋友——不是帅,但你真的很特别。你懂吗?跟我之前交往过的比起来,你真的不算帅的。”
      第一次听她提起过去交往的事,我捧着她的脸佯装吃醋的样子,“哦?我真的不算帅的?那你说说,你之前交的男朋友有多帅?”
      她笑着,一点一点地把我的手扳开,眼睛眯成了月牙,“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会讲故事吗?那天那么昏暗,我偏偏是看清了你的眼睛,在包厢里忽明忽暗的,像点燃的烟头,一吸就亮了,放在那里许久不动,又暗了——喂,你为什么笑?我说得很好笑吗——”
      我笑得立不稳,“你这比喻有点别致。” 她明显把话题岔开了。我也不打算深究,我说过的,我对过去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但我感谢她主动提起过去,好像是要让我多了解她一点。这让我蓦然间生出一种想要和她相濡以沫的冲动。我想我是糊涂了。
      然后我朝着她的脖子吻了下去。她太瘦了,像折断了翅膀躺在地板上的蝴蝶。于是我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不值班的时候,我们常常睡到中午才起,而我又会比她早一点醒过来。等我洗漱好,再回到卧室,她依然睡着——相信我,郑声沛和贤惠一点边儿都不沾。明明她从来没有一点为君洗手作羹汤的自觉,甚至没有和我一起在厨房,像其他普通的情侣一样正经地做过一餐饭,我看着她熟睡的时候却仍忍不住想象,这屋里从此多了一个女主人是什么样子。每当这时候我都会莫名闪过一丝愧疚,好像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私自把她放进了未来的规划里是一种犯罪。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我爱她是吗。不会的,我不会轻易说爱的。接着我从背后把郑声沛悄悄搂紧,像是要把她瘦削的身体融入到我的身体里一样,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还在睡梦中的她说,“你愿意吗,声沛”。我在征得她的同意。她却突然听清了,翻过身来钻进我怀里,梦呓一样问,“愿意什么?”我笑了,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还是绕不开这个问题吗。那我问了,你听好。”我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郑声沛,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了,好像抓到了小学生偷穿爸爸西服的那种窘迫,我也笑起来。直到她笑够了,明亮地扬起一双月牙眼,幼稚又任性地一遍遍重复“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的时候,我才突然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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