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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顾冬阳(二) ...

  •   相比沈家孙辈的沈言和沈旖来说,我从小到大就是姥爷口中那个“年龄最大,整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的外孙。
      很早以前姥爷家里有一台游戏机,虽然破旧,但两个游戏手柄仍然可以使用,游戏光盘里甚至有《彩虹岛冒险》和《魂斗罗》。那时候我刚上初中,一下课就撒了欢儿往姥爷家跑。沈言当时可能才5岁,还学不会怎么安静地握住那个红白手柄去控制屏幕里那个穿着工装裤白背心的魂斗罗战士“比尔”趴下,跳跃,甚至扣动那个轻型机关枪。年龄稍大一点的沈旖自然就成了我魂斗罗的搭档。
      当她第三次拖我的后腿导致我被炸死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她手里的手柄夺了过来对她大喊,我靠你会不会玩!能不能跑快点,每次我都要被你拉出屏幕,你是不是头猪啊沈旖!
      “那就都别玩。”沈旖猛地站起来把面前的DVD播放机关了,然后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你个贱人,顾冬阳。”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沈旖摔门而走。这个词我只在我们班上那些每天叽叽喳喳拉帮结派的女生传的纸条中看见过——当坐在我后排那个女生戳我背,让我帮她传一张纸条给前面的人时候偶然见过,叠得并不严密的白色纸条里露出一点缝隙,上面就写着这两个字,贱人。我不懂为什么才刚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沈旖就知道用“贱人”这个词,比同龄人强十倍,百倍的,在争吵中获得压倒性胜利。
      总之那天我被彻底激怒了。刚步入青春期的男生总是容易在对峙中嗅到热血的味道,带着一些自我感动的、豁出去的勇敢,我冲到门外,用我能想到的对女生最粗鲁的方式,把沈旖狠狠地推到了地上——要是男生,我是用俄罗斯过肩摔的。
      我等待着沈旖爆发出哭声,毕竟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的沈言泪珠都已经挂到鼻尖了;我等待着姥姥急忙忙地拿着锅铲冲到我们面前;我甚至想好了要怎么整她,我会学着她恶狠狠地样子对姥姥说,沈旖骂我是贱人!但是预想好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都没有,沈旖没有哭。她像只是不小心打了一个趔趄一样,从地上撑着站起来,转过头就对着我挥起她两条划伤的小臂往我脸上划,一边划一边叫,顾冬阳,你这个贱人。
      直到后来姥姥姥爷闻声赶过来,呵斥着把我和沈旖拉开。我的脸上自然留下了几道指甲划伤的印子,沈旖的膝盖和手臂也被划破。我甚至洋洋得意,切,也不过是个小屁孩,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句骂人的话。
      这事换回来了一次姥爷给我下达的面壁思过。我妈没有打我,自从和我爸离婚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打过我了。二舅没有多说,只是二舅妈差不多有接近一个月没有给我好脸色看。我甚至都能想到她会怎样绘声绘色地跟她婆家的人提起我这个恶毒的沈旖的表哥,一边抱怨着说我姥姥从来没有帮她带过一天沈旖就只会护着我和沈言,一边刻薄地评价我“根不正,苗必歪”。她可以在心里这样说,但她要是当着我的面这样评论我爸,她试试。
      而沈旖,自那以后我们俩就没少吵架动手。直到她也上高中了,我们俩才像一夜之间培养出了默契般,突然明白了最成熟和最有攻击性的对峙其实就是漠视对方。

      饭还没有上桌。我转过头看到沈刁敬一正像模像样地闭着左眼,端着他的劣质“玩具机关枪”对准我。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神雕侠侣,你拿着把枪对着我是要干嘛?”
      二舅闻声一个箭步走过去把敬一的玩具枪夺下来:“说了多少次不可以对准人!里面有塑料子弹的,要是打到别人的眼睛怎么办?” 我开玩笑般应声:”二舅,你收拾下他就老实了。要再皮就带去警察局关起来。”
      眼看沈刁敬一小嘴一撇,两滴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
      我心想,完了完了。沈刁敬一一哭,二舅妈准要出来阴阳怪气数落两句了。不是二舅妈,那准是沈旖要站出来 —— 她们俩就是护短的代名词。
      “爸,你不知道他是闹着玩的吗?” 果然,沈旖不徐不疾地从厨房走了出来。走到敬一旁边蹲下,用手抹掉敬一鼻尖上挂着的泪珠,“敬一,记得以后不要跟你冬阳哥哥开玩笑了,他一不高兴就要把你带去警察局关起来的。”
      就是她这幅死样子。还有这张从来不饶人的嘴。好像全沈家人都是她的敌人。
      我拍了拍裤子,站直,把手插到裤兜里:”沈旖,你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我是惹不起——”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敲门声。范婆婆忙不迭去打开了铁门:“老三一家来了。快进来!不用换鞋,晚上我再一起打扫!”
      沈言挽着三舅妈,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跟家里人打着招呼,“爷爷,大姑,二伯,二妈,二姐。” 目光转了一圈落到我身上,咧嘴笑开了:“哥。”
      沈言的眼睛是红红的。姥爷向来喜爱沈言,还没等我问出口,便拉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哭了。沈言说,没有爷爷。我眼睛最近发炎得厉害,来之前刚去医院滴了眼药水。
      我看得出来她在说谎,大家都看得出。从三舅黑着脸走进门那一瞬间大家就明白了七八分。
      小时候三舅三舅妈闹离婚,她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顶着一对肿眼圈去“老云川滋味面馆”吃早餐。二舅妈问她怎么了,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昨晚熬夜写作业了。快考试了。那时候她才不过12岁。二舅妈用她对其他孩子少有的那种慈爱感慨地说:“造孽,不过才十二岁就这么懂事。”
      懂事是真的。但他们不明白,就连沈言自己都未必明白,她那些隐瞒其实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她自己的狼狈。她和三舅妈一样。她的倔强是她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不想被别人窥探到的自尊,是沈家骨子里的。我说过,沈家的人都是这样的。
      而三舅和三舅妈的故事,在云川城西汀街都是出名的。两夫妇从街口打到街尾。因为男女体力悬殊太大,每次都是三舅妈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走回西汀街15号的家里。小沈言就站在房子的门槛外,听着三舅在屋里暴怒不止扬言“杨熹这个婊子要是敢走进来一步,我今天就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一边看着三舅妈一瘸一拐朝家里走来。她害怕,她怕三舅妈坚持要走进去,她怕三舅的“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于是她就把她的母亲往门外推。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场面。我端着我妈让我给三舅三舅妈送去的山药炖鸡,站在西汀街15号的门外。沈言那时候身高才到三舅妈的腰。她张着双手把三舅妈往外面推,她一边推一边哭:“妈妈妈妈,你出去吧。我们走吧。我们去找小姨好不好。” 三舅妈坚持要往里面走。小沈言一下就跪在地上了。她的嗓子都哭哑了,她说:“都是我上课迟到了爸爸才会打你。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走吧。对不起。妈妈,我们走吧。” 三舅妈哭了,一下子软下身子蹲下来抱着沈言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三舅妈哭。
      我不明白为什么三舅妈这样一个温和的女人会被三舅拳打脚踢对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拳打脚踢了这么多年三舅妈还是不愿意离开。我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但我只知道,沈言的乖巧,她的懂事,不是与生俱来的。在我和沈旖只需要面对“生活”这样的问题时,小沈言好像要面对的是“生存”。
      要面对生存的人都是勇敢的。从她跪下去的那一刻我就看出来了。我的小妹是一个战士。她让她自己横在三舅三舅妈之间,在三舅暴怒的时刻,她想保护三舅妈,把她母亲藏到自己的口袋里。这样当三舅怒气冲冲地走过来的时候,她可以一个人去战斗。她可以下跪,可以和他抵抗。但她不可以让她的母亲来承受这一切。那时候她才10岁。
      我向来不怀疑三舅的“我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诸如此类的威胁。或许我不应该用威胁来形容。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三舅是被娇养长大的。年轻时在云川吆五喝六,左腿插过刀子,手上握过枪子儿,差点进了□□的道。后来被姥爷送去当了兵。三年之后托姥爷的关系回来在云川的药厂里谋了一个工作,自此认识了那时候还在云川医院当护士的三舅妈。结婚后两人纷纷辞职,利用三舅妈大哥的关系做起了厂里的煤炭生意,由此发家。我或许不应该这样评价我的三舅,但是在家中除了姥爷,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了。我想,二舅说的是对的,三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小时候去三舅三舅妈家,看到三舅四脚朝天睡到中午起,三舅妈把饭做好端到三舅床上叫他吃饭的时候,我就开了一句玩笑。我说,三舅,您真像康熙皇帝。三舅不恼,他对沈家人是极好的。虽然他恼怒起来也顾不得你是哪家的了。
      总之在这样的环境里,沈言自然是聪敏的。她或许是继承了三舅妈的聪慧,或许是她自己学会的。怎样都好,总之她的故事,讲起来应该比我的要更吸引人。

      开饭了。
      三舅在饭桌上黑着脸,一言不发。姥爷装作没看见。
      我妈夹起一颗炒花生米,问三舅:“怎么了?黑着张脸。又和杨熹吵架了?”
      “没事。”三舅依然绷着脸,冷着说。
      “照我说啊,就是你脾气太大。” 我妈把饭碗递给我,嘴向厨房的方向努了努,示意我去给她盛饭,“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估计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大姑,没事儿的。”沈言忍不住打断我妈。三舅的脾气大家都知道,要是不问不说可能还不容易引爆,要是继续说下去可能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我妈接过我给她盛的饭:“言言,听大姑说。大姑说的是公道话。老三你的性子也是该改改了。都说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一大家子人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儿吃饭,你这黑着脸算怎么回事。我说人家杨熹也是够不容易的,老是在这儿吃你的受气饭。我都看——”
      “是这个臭婊子自己惹的事!”三舅终于爆发了。他用筷子指着三舅妈,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我在心里笑起来。这样的三舅,也只有三舅妈能忍受得了。三十岁的他是这样,四十岁的他是这样,到今天快五十岁了他也是这样。
      果然,三舅把筷子一摔,站在饭厅里指着三舅妈的鼻子骂骂咧咧了一会儿,自己开车离开了。姥爷气得也摔了筷子,骂三舅是个“混账”。但三舅已经走远了。
      我不敢去看三舅妈的脸。但是我能看到坐在我旁边的沈言。三舅“砰”地把门打开那一刻,一滴眼泪啪嗒一声就从她的左眼掉下来了,落到她的左边脸颊。她慌忙擦掉,就像沈旖刚才抹掉敬一鼻尖上的泪珠一样。
      我知道她在对自己说,别哭,沈言,别哭。
      这时候一只黑猫灵巧地从门外蹿了进来,沈刁敬一从椅子上滑下来准备用手去摸。二舅妈如临大敌,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能看的东西一样,慌忙喝止住敬一把他的手拍开。然后二舅妈鼓足了气,像她平时吐瓜子壳那样,一边跺脚,一边狠狠地把那只黑猫赶出去了:“快走,快走,出去!”
      慌忙把门关上,二舅妈一屁股坐回椅子。一边愤怒又心有余悸地拿起筷子说:“猪来穷,狗来富,猫来披孝布。幸好赶走了,不然怕是有坏事儿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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