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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顾冬阳(一) ...

  •   汽车突然熄火的时候,来不及滑进划好的停车位,正好停在姥爷老房子前的一株高杆女贞树下。
      这株高杆女贞立在这小院里许多年了。老房子的左邻右舍嫌这树越长越高大,遮住了窗外的光线,三番五次想要联名把这株高杆女贞移走。有一年挖树机都找好了,住在一楼的姥爷却站了出来。姥爷说,这树实在惹人厌烦,但立在这儿几十年了,也是有感情了,天热时倒也可以在这树下乘个凉。大伙儿不如给我老头子一个面子,留它在这儿吧。
      姥爷说的话,自然是管用的。院里的人都要卖当年的外贸公司“一把手”一个面子。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要把这株高杆女贞移走。母亲说,姥爷是想念去世已久的姥姥。姥姥以前最喜欢在这棵树下打麻将,哗哗搓麻的声音整个院子都可以听得到。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母亲这样说。是了,她是语文老师。她说什么都可以渲染得惊天动地。

      10年前,在我15岁那年,从来不抽烟不喝酒作息规律的姥姥得了肺癌。被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患者的肺已经像筛子一样了。所以姥姥住进云川城第一人民医院的病房里,没有半个月就去世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的母亲,还有沈家两个儿子——我的二舅和三舅,哭到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呼吸机和各项仪器发出尖锐的声音,护士端着装着镊子药包棉花的银盘走进病房,叮叮当当的,她问,还要抢救吗。
      姥爷说,不用了。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曾经去过各国访问且备受尊重的姥爷,依然是威严的坐在病床旁的那把椅子上。我觉得姥爷是哭了,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任何失去了挚爱的人那般狼狈。以至于他是否真的悄悄抹了眼泪,也无从考证了。
      姥姥走后不到半年,姥爷就不顾家里人阻挠,重新找了一个老伴范婆婆,比他小9岁。范婆婆并不讨厌,相反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人,只是在姥姥走后不足一年姥爷就又坠入夕阳恋这件事始终让大家难以接受。三舅性格最烈,和姥爷斗了数月的气,甚至在姥爷家摔碎过一罐泡菜玻璃坛子,但仍然没有拗过姥爷。
      总之姥爷又得逞了。就像三舅要给他买老年机他却执意要最新的智能手机,最终拿到手后又把智能手机扔在墙角一样。他仿佛对想要做的这件事并不在意,他只是在反复测试一种权威——我说不好。但那是从他们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一种威严,或者说是尊严。有一年吃完年夜饭后,姥爷去睡了。一家人在嗑瓜子打牌,三舅背着姥爷说,老爷子就是爱发号施令,享受当将军的感觉,折腾人。二舅揶揄道,老三,我看你最得老爷子真传。大家都笑起来了。后来我在高三复习那一年捧着试卷,突然看到一个词“威信”,是了,姥爷是在反复查看他的威信,是不是经年不衰。这是沈家骨子里的一种东西,二舅身上有,三舅身上也有,像DNA一样,我也解释不清。
      就像姥爷要留下那颗高杆女贞一样——他未必是有多思念那棵树或者姥姥。或许他只是习惯了做人群中那个站在高处指挥的人。这样的话我是不敢说出来的。我也说不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我尊重他,甚至感谢他。因为有了他,这个沈家倒是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坚固。

      有人在车外用手敲我的车窗。我把车窗摇下去。二舅左手插兜,穿着一件领口松弛的灰色圆领衫,顶着一个布满红血丝的酒糟鼻,对我说:“车就停这儿吧。没人来查——”
      话还没说完,二舅妈就从屋里厨房的窗户探出个头来,中气十足地朝我招呼:“冬阳,你这技术不行啊,开到一半就熄火了!去驾校找你师傅把学费要回来!”
      “是啊二舅妈,我这手动挡开得不好,自动挡还成,舅妈这是要给我资助一点我换个东风的自动挡?” 我应声回复了二舅妈。拔下车钥匙跟二舅说,“最近老是熄火,我估计着气门中灰尘有点多了。”
      “找时间好好清理下,安全最重要,要是在路上突然熄火了就不好办了。” 关了车门,二舅跟着我一起往屋里走,“今年我本来说不办生日,老爷子非要说49岁要过50岁大寿,拗不过。想着老爷子腿脚不方便,就搬到他老人家老房子这里来办。我们一大早就过来了,你妈也早下班来了,就剩下你和你们三舅一家了。”
      我一边推开门一边回应着二舅:“我这两天在区上,二舅您也知道最近警局忙。刚下班就赶过来了。”
      “工作认真是好事。但也是老大不小25岁了,该收收心稳定一点,把媳妇带回家给你妈还有你姥爷看看了。”二舅总是爱哪壶不开提哪壶,尤其是当着我妈的面。果然,我后脚还没有踏进房门,我妈就哼了起来,把手里一捧橘子皮壳利落地扔到垃圾袋里,对我二舅挤眉弄眼:“快别说了老二,人说了不让我们管的,七老八十了他就一个人住养老院去吧。谁照顾他?钱照顾他啊!反正他爸还有几套店铺,那会不会都留给他我就不好说了——”
      “行了行了,妈。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注意一下你人民教师的素质。我90后,才25,还早。” 我立马止住我妈的话,转头去跟姥爷打招呼:“姥爷。”
      二舅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厨房里钻出来了,系着姥爷家那条颇有年代气息的红花围裙,依旧干练的样子,左手端着装满凉拌鸡的铁盆,右手握着一双筷子在搅拌佐料。她笑了,把手里的盆剁在桌上,对我说:“冬阳你哪算90后,1989年1月6日出生的一个边儿都不沾。妥妥80后!要说这家里就只有你两个妹妹沈旖和沈言是90后。”
      二舅妈的声音很大,一如既往的嘹亮。我很奇怪为什么二舅妈能对家里每个人的生日倒背如流,总是能踩着时间点大张旗鼓询问要不要到你家吃饭为你庆生。在我小的时候,总不喜欢去二舅家,二舅妈声音大得震天动地。每次还没走到他们家门口,就能看到二舅妈踩着一双绿色的塑料拖鞋,倚靠在门边一边嗑瓜子一边跟楼上楼下的邻居闲聊,一边聊一边往地下吐瓜子壳:“就他家那个好吃懒做的样子,这辈子还能翻身了——”
      二舅妈在指责别人好吃懒这上面是有资格的。她老家是在距离云川城不远的一个农村,后来进城来工作,认识了二舅,便他结婚了。本来靠着二舅在保险公司的经理位置可以在云川城这个小城市里过得衣食无忧的,但却因为二舅后来被公司辞退家中经济一落千丈,二舅妈重出江湖,撑起一个面摊,后来规模越做越大,就盘下了一家店铺开始经营她的“老云川滋味面馆”,竟撑起了整个家的开销。
      二舅妈起早贪黑,总系着一条围裙招呼着客人坐下,打面底,煮面,端上去,陪笑脸。我说过的,二舅妈是勤劳的,而且精力充沛。“她是一个把钱看得顶重要的女人。”我母亲又这样评价。这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小时候我和三舅的女儿沈言一起去二舅妈的面店里买馒头,二舅妈毫无愧疚地收了我们一元五毛。或许我不应该用“毫无愧疚”这个词——我自然明白做生意的,理所应当要收钱。当然了,我也并不想要白吃白拿。只是当二舅妈动作利落地拿走沈言掌心里的两枚一元硬币,然后把一枚五毛硬币放到那时只有7岁的沈言小小的,白白嫩嫩的,又怯生生的手心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然后我牵起沈言的手,提着那白色塑料袋装着的两个馒头,回头对二舅妈说了一句:谢谢二舅妈,二舅妈再见。沈言也学着我,乖巧地说了声,二妈再见。
      我母亲和三舅妈后来知道了这件事。三舅妈微微笑了笑表示理解,我母亲却带着一丝鄙夷地说:“农村来的是不一样。家里小孩子吃两个馒头都要斤斤计较。” 三舅妈依然是端庄得体地坐在母亲旁边笑着:“他们赚钱也是不太容易,理解万岁。” 三舅妈就是这样,永远体贴的,温和的,没有脾气的。那时候我就知道,女人之间的情感是微妙的。三舅妈的包容,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视母亲的气急败坏。而我也像是无意中窥探到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秘密:她是嫉妒三舅妈这种气定神闲的。三舅妈毫无意识选择的对立面——那句“他们赚钱也是不易”——便轻而易举地毁掉了母亲想要在那一刻想要建立同盟的决心。
      三舅妈这样的女人,总是不自知地把他人的狼狈踩在脚下。好吧,对不起三舅妈,我不应该这样形容你,我知道你是善良的。正如沈言一样。
      我其实同三舅妈一样,我理解他们赚钱不易。作为沈家那一辈的最高学历者,二舅毕业后便进了保险公司一路直升到地方经理,后来因为性格不知变通屡次被降级,再到后来,就被“辞职”了。对,二舅是不会承认他被开除了的。看着二舅的职业生涯呈一个正偏态分布,姥爷气得跳脚,说:“曰父子啊曰父子,我看你是读书读多了读傻了!全为他人做嫁衣。明知你的顶头上司和你那同事交好还要去跟你上司揭你那同事的短!你是当你自己是忠君良臣了别人还得把你捧着是吗?”
      二舅垂头丧气。后来进了保安公司做经理。因为胡乱说话又得罪了许多人。到现在,二舅开始开出租车了。用二舅的话来说,他是再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不愿再屈居人下看人眼色做违心事,索性自己开起了出租车,再不用和同事明里暗斗。
      和沈言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说,二舅真是豪气干云。一个字,酷。沈言彼时才15岁,上初三,刚学完鲁迅先生笔下那个使人快活却又可有可无的悲剧角色孔乙己。她一边扒拉着面前的饭一边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她说,二伯是欠下十九个钱的孔乙己。
      我不置可否。二舅是不是孔乙己我不知道,但他的女儿肯定不是。
      二舅和二舅妈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叫沈旖,今年20岁,平日里沉默寡言,但要是有一句话说得不衬她的心意,她便会毫无顾忌毫不犹豫地反击,从来没把我这个哥哥当哥哥,也从来没把其他长辈放在眼里。我妈常悄悄背着二舅妈一家说,那是因为沈旖自卑她的母亲是农村来的。我差点没笑出声,沈旖自卑?她脸都要扬到天上去了。每次对话都以我妈的训斥“别一张嘴尽说你妹妹坏话”结尾。我妈对沈家的子女是极其维护的。
      二舅和二舅妈的二儿子,也就是沈旖的亲弟弟,沈家孙辈除了我之外唯一的男丁,叫沈刁敬一,今年刚五岁。沈刁敬一这名字是二舅取的。沈是二舅的姓,刁是二舅妈的姓。据二舅解释,“敬一”的意思是主敬存成,专注如一。四个字是跟上了2010年时代的潮流。二舅就是这样,取名字也是要有寓意的。三四年前他刚刚牙牙学语的时候煞是可爱。我一边逗他一边心想,长大不要像你姐那样牙尖利嘴就行。结果一语成谶,长到现在五岁,他姐的那种性格在他身上已经初现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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