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云开》一只梧桐

37、突变

　　又是一日清晨。
　　本来打算睡个懒觉的云霁被楼下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叫醒。
　　再想入睡也难，索性爬起来下楼吃个早餐。

　　昨天被月亮的面条折腾的，灌了一肚子水，起了数次夜。早上更觉得腹中空空如也。

　　鬼差轻易不食人间烟火，他们吃的是恩德。把阳间迷路的魂送回阴府，便能收到鬼魂的福报。
　　不仅能保住肉身不腐不老，还能延长当差的年限。当差的鬼，可以寻找丢失的记忆，解开生前仇怨，再赴黄泉。可云霁着实是个业务能力不好的，当差至今，满共不过带走了那么一只鬼，复了个死气沉沉的少年身。

　　业绩不好，也没什么突出贡献。肉身不断消耗，竟也生了人的疲惫和饥饿。

　　云霁收拾妥当，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月亮正满大厅的追着个老年人跑，手里端着一碗散了热气的面，面条已经泡的不像样子，是做好了个把时辰的模样，想想昨天的面条，下意识的清了清嗓子。

　　云霁避开两人，径直跟黎素打招呼：“黎老板，早上好。”

　　黎素一颗头从柜台后缓缓浮起来，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目光涣散道：“早上好。”

　　她身上的气息浑浊，面少血色，似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云霁迟疑了一会儿，收回径直外出的步伐，走到柜台前问道：“这儿附近可有什么不错的早点铺子？”

　　黎素反应很慢，半晌才抬起胳膊指向一侧，僵硬回道：“隔壁，有包子铺。”、

　　云霁道了声谢，便要往出走。他侧过头看，黎素的胳膊缓缓垂下，头也一同垂在胸前，像个没了支架的木偶。他在她身上，嗅到了不属于阳间的味道。

　　云霁忽一回身，手狠狠捏住了黎素的下巴，往上一抬。

　　黎素一个不查，抬眸正对上他探寻的眼。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不解。
　　不解渐渐转化为熊熊怒火，她伸出手来使劲掰扯云霁：“放肆！”

　　云霁冷冽的眉峰伴着周围的起哄声几乎同时响起：“我看你倒是无法无天了。”

　　明明是他先动的手，反倒恶人反咬？黎素越发觉得怒上心头，奈何力量悬殊，仅余一张涨的通红的小脸和冒着青筋的手宣泄着不满。

　　门口有脚步声响起, 接着一把剑横在云霁手臂前：“这位公子若再不放手，怀安只能收了你的胳膊，给娘子赔罪。”

　　顾怀安来了。黎素心里舒了口气，却未曾料到下颔的手逐渐收紧，捏的她牙齿隐隐作痛。

　　“放手。”顾怀安的声音不再如往日平和，明显挂上了怒气。

　　黎素吃痛的闭上眼，忽觉面前刀锋一闪。她心一紧，顾怀安不会真的……这是在她素奚阁，公然砍了客人的手，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云霁在这时候放了手，闪身避开顾怀安的刀风。

　　顾怀安一击不中，又一刀横切过去：“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霁连连闪身：“原来是顾夫人。顾知府如此重视，竟不知她身上害了病。”

　　顾怀安的剑猛然刹在云霁喉间：“什么病？这位公子是要说，刚刚那般无礼是在为我娘子看病？我倒要听你说道说道，说不出来，我砍了你的头。”

　　云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典型，手指将刀锋一弹，语气悠闲起来：“看了我的头？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拿。”

　　“那顾某便恭敬不如从命！”

　　顾怀安撸起袖子要上前，却忽然觉得脚上吃了重，一时难以动弹，低头一看，是个将将到腰间的小脑袋、脑袋的主人整个挂在他腿上，半面脸的婴儿肥被挤的鼓了出来，小圆脸抬起来望了望云霁，又看了看顾怀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打人啦！救命啦！出人命啦！！”

　　顾怀安：“.……”
　　云霁：“.……”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有陆续醒来的客人对着几人指指点点。
　　李念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护着怀里的月亮，对两个人一顿批评，末了居然也开始抹眼泪：“这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跟着我真是受了十分苦…….”

　　顾怀安收了剑，云霁头痛的捏了捏额角，
　　这时，人群中有一声惊呼传来：“老板娘跑啦！”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拔腿而走。顾怀安是飞奔出去，云霁则是一把拎住月亮的后衣领，提溜起来扔进了自己的厢房。

　　“哎哟！”月亮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云霁大踏步进来，将门牢牢抵上。

　　他脸上有明显的愠怒：“你到底想干什么？精灵干涉人的事情，不怕天的责罚？”

　　月亮委屈的揉揉胳膊：“我干涉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

　　“顾怀安的药是你换的，你想怎么做？保住他的命？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海誓山盟情深义重，他是阴府要收的人，你岂能拦得住？”

　　“我没有拦他，我只是想帮帮他，总归是要走的人，我不过是….想让他少些痛苦。”

　　“自以为是。”

　　一句话扎的月亮红了眼眶：“我怎么就自以为是了！阴府要收的人，我从来拦不住。可我干涉的是阳间的事，鬼差大人，你管不着！”

　　“是，我管不着，”云霁的声音冷静下来，“但你不该在黎素身上放恶鬼。”

　　“我…….”她早先就看到了那只鬼。黎素这个人，一路害的她和李念吃了不少苦头。做饭又那么难吃，害的她在云霁面前丢了脸。鬼不是她放的，可她确实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对黎素没什么好感，更没什么仇怨，只是看她吃苦头有那么几分快意。

　　“你以为害死了黎素，就能和顾怀安在一起？小精灵，你只管这么做，届时我有充分的理由收了你埋回土里。”

　　月亮也气急：“你埋，你尽管埋！几十年几百年的埋，总有那么一天我还能从土里爬出来！”
　　“冥顽不灵。”云霁留下一句话离开了。

　　月亮走过去推推门，推不开，索性爬到床上拉开被子开睡。
　　反正李念会来救她的。

　　可李念始终没有来。
　　到天黑透的时候，云霁倒是回来了。

　　月亮听见了响动，却懒得动弹，背对着他装睡。

　　脚步声在她床前停顿许久，她听见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他就那么静悄悄坐在她身后，像是在等她醒来，又或者……等她装不下去。

　　饶是背对着他，月亮也感觉得出来他的气息比之前更加强烈，那种强大的，充满活力的，甚至热烈的气息从他身上源源不断的散发着，就像是……曾经的那个人。

　　陌生的、熟悉的感觉相继袭来，她忽然有些害怕，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出了声：“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月亮努力控制住嗓音中的颤抖：“李念呢？我要见他。”

　　“他现在很安全，你不用担心。可想明白了？”

　　月亮坐起身来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离开这里，回到山林里。我保你不会受到其他鬼差的打扰。”

　　“不可能，李念是我的亲人，我答应他要陪他一辈子的。”

　　“那就和他一同离开。我送你们，今晚就走。”

　　“李念年龄大了，身体不好，送他去山林生活太清苦了。”月亮摇摇头。

　　云霁的声音掺了些疲惫：“你到底要怎么样？”他轻轻闭上眼，捏着眉心无奈地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月亮声音有一些抖：“云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顾怀安呢？黎素呢？”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收拾东西，我送你离开。月亮，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他死了对吗？”月亮有些红了眼眶，“你身上的气息，是福报。你送他入了阴府对吗？”

　　云霁很久没说话，事情似乎不想她想象的那样。

　　月亮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云霁，我知道他是要走的。我不爱顾怀安，我只是可怜他。他爱黎素，可是命运注定他们之间不可能，我只是想，我虽然不能改变他们的结局，但或许可以让他们少一些遗憾，或许可以…….让他们有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他从长安一路追来，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让她能安静的生活在这里，我只是觉得，他做的那么多，应该让她知道的。”

　　云霁愣了愣：“知道了又能如何，该散的终归要散。”

　　“我觉得，不一样的，”月亮摇了摇头，“我以前也有一个朋友，他死去了。离去的时候，没来得及解开和爱的人的误会，之后很久很久，他都没能从往生石离开。留下活着的人，心里的郁结难消。那个朋友以前常常带桂花酥给他的姑娘吃，可他走以后，她闻到的桂花味都是苦的。她午夜梦回，不止一次想要回到第一次他们吵架的时候，她一定相信他，她一定好好的守在他身边，便是死，也是两个人毫无遗憾的手牵手的离去。”

　　“我为他们而可惜。但是这不是你的理由，月亮。”云霁低下头。

　　黑暗中，月亮静静看着他：“那你告诉我，云霁，那个姑娘错了吗？”

　　“你无法为别人的生命负责，便无权利去改动别人的命格。你可知道，黎素本可以无忧无虑的在这里过一生。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月亮拉住云霁的手：“云霁，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霁不忍看她：“那个恶鬼，是黎素随嫁队伍的一个婢女。黎素的贴身丫鬟冒充了小姐的身份，顾怀安为了封口而杀了她，她化成恶鬼，缠着黎素。”

　　月亮松开手：“然后呢？”

　　“然后，她上了黎素的身，在顾怀安找到她的时候杀了他。”

　　月亮拼命摇头：“她明明只是个含冤的鬼，怎么会上了黎素的身？我见到的明明不是这样……”

　　“白杨带净化灵魂之效，你之前遇见了她，却没给她回地府的机会。她自觉投生无望，便选择无鱼死网破。顾怀安的魂，我没能保住。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紧紧融为一体。你看到了我身上的福泽，并非来自阴司的顾怀安的福泽，而是铲除恶鬼的福泽。还有，黎素疯了。”

　　月亮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再一次，她因为自己的私念，导致了如此恶果。
　　现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为了帮助顾怀安，还是帮助自己。
　　她究竟想证明什么呢？
　　原来不管再来一次，还是千千万万次，结局就是结局。
　　命定的结局只会有更坏，却不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