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云开》一只梧桐

22、正月

　　大魏三十九年元月。
　　一片晶莹剔透的六角雪花自阴沉厚重的云层出发，悠悠的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它一路乘风飘过一条干涸的河道，路过一处残垣断壁的房舍，最终悄悄的落在了一扇莲花状的红木窗格前。
　　雪花很快融化在窗台，接着，第二片也随风而至，成功着陆。
　　渐渐的，第三片，第四片…越来越多的雪花争先恐后的涌来，有的叠在它身上，有的落在它身旁，还有的遥遥冲它打了个招呼，飘向远处深巷。

　　镶着红木窗格窗户被一下推开，撞得邻近的一圈雪花绕道而逃。
　　有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头探出来左右张望了张望，飞快的伸出了手，而后有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台，双环髻的声音里透着尖利的雀跃：
　　“下…雪了？下雪了！！！”
　　一时之间，临街的这条巷子里，越来越多的脑袋探出了窗户，惊喜尖叫声不绝于耳。
　　激动的人群涌上街道，有位老人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伸出一只沟壑满布的手，轻轻的揉搓手上那股冰凉凉的湿意，小孩儿们张开双臂在飞舞的雪花里奔跑，一个女人闭上眼仰起头，一片雪花堪堪擦过她颤抖的睫毛，却没避开眼角骤然渗出的水珠。

　　笑声和尖叫声汇聚成了一条河流，奔涌进了这座沉寂两年的死亡之城，给灰败的大街小巷注入了颜色。
　　整整两年，这里遍地饿殍，民不聊生。
　　就在今天，老天爷终于再度眷顾了崇州城。

　　雪花带着铺天盖地的势头纷沓而至，很快便在窗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
　　有一只小手伸出来，举着一根指头，在绵软的积雪中央戳了两个小洞。
　　“月姑娘，快进来，外面冷。”
　　有人轻轻的捏住那只小手，往小手中塞了个精致的小捧炉，却也停下来望着那雪舞轻扬，她感叹道：
　　“下雪了，真好啊。崇州的百姓们总算能盼得个丰收年。”

　　说罢，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孩，简单盘起的发，不做装饰。身穿粉花小夹袄，衬得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如同一个木偶娃娃般静静的望着窗外。
　　轻轻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问道：“月姑娘也想出去玩吗？”
　　女孩转过头来看向她，并不作声。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死水无波的眼。
　　轻轻念叨着：“那可得多穿点，元月里可是数九寒冬，又下了雪，千万别冻着。把那件新做的斗篷穿上可好？”
　　她从柜中取来斗篷，将女孩裹得严严实实，又拉上了帽子，小心的调整角度，只露出一双眼睛视物，轻轻拍了拍手仿佛欣赏杰作般赞叹道：“真好看，月亮姑娘穿红色最好看了。”

　　楼道口有脚步声响起，接着便有人推开了屋门进来。
　　先是看到一双黑底金边绒靴，接着是一声清脆男声响起：“今天下雪了！”
　　轻轻迎上去施了个礼：“是啊公子！可算盼着了。来这崇州城两个多月，老天爷一滴水都没赏，如今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她接过成渊手里的食盒放下，正要帮他解下大衣，成渊却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女孩身前道：“今儿怎么穿这么好看？打扮成这样，是要出门？”
　　轻轻应道：“你来的可巧，刚要带她出去透透气呢。”
　　“我也去，咱们好好欣赏欣赏这崇州城的雪。”
　　成渊拉起女孩的手，行至门口又回头对轻轻道：
　　“把姑娘的手捧炉带上。”
　　“在这儿呢。”轻轻晃了晃手中物什儿，几步跟上他的脚步。

　　巷子里分外热闹，成渊小心避开来往玩闹的孩子，把月亮领至一处屋檐下。
　　雪花真美啊，他伸出手去够。却见袖子上正落了个完整的六角雪花，晶莹剔透好不迷人。他把袖子举到月亮跟前问道：“丫头，你看这雪花美吗？”
　　没有回应，眼前的姑娘甚至都没抬头去看。
　　成渊顿了顿，顺势揉揉她的头道：“你看，下雪了，崇州的大地重新被雪水滋润，这方积雪就是崇州城的希望。”
　　月亮用脚尖轻轻的点着地，在前方的积雪上落下半个脚印。
　　一旁的轻轻看着，心里不自觉地难受，她问：
　　“公子，崇州城的希望来了，姑娘的希望什么时候来啊？”
　　成渊抬起头，静静的望着半空。

　　那日，他让阿德打晕了她带回城内，一并收拾了一处民宅用作安置。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醒来的质问。
　　可她醒来后，什么都没有问。
　　从那天开始，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把自己锁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然后向外面的一切封死了门。

　　起初，大家都怀着满满的希望。
　　几个人轮着跟她说话，在她的房间里放上漂亮的纸花，常常带着她出去散步。
　　城中的百姓起初有些怕她，后来只当她是个生了病的可怜姑娘，
　　逐渐的也亲近照顾起来。
　　可一个月了，她却丝毫不见任何变化。
　　久而久之的，众人竟也都习惯了。
　　不再有人竭尽全力搏她一笑，也不再有人看她良久红了眼眶。

　　成渊还记得中秋节的那个晚上，那个穿着鹅黄色纱裙的女孩向他飞奔而来，
　　递给了他一出歪歪扭扭的月下白杨。那时，她的眼中熠熠生辉，遮挡了漫天星辰。
　　而如今，面前这个眸色暗淡，神情漠然的女孩，亦是她。
　　他有时候想，她是不是一觉醒来，又做回了一棵树。
　　许是做回一棵树，她才真正的安心惬意。
　　月亮的希望什么时候来，他没有答案。
　　他只是替她怀着那么点希望，等下去罢了。

　　有城中的百姓路过，见到成渊，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上来致谢，一时惊动周围人群，纷纷前来表达感激之情。这些日子，成渊和厉明怀号召百姓改造农田，修补户宅。赶在严冬降临之际，让百姓都有了驱寒保暖之处。账册清完，厉明怀便先行一步离开崇州，回长安回禀灾情。留下成渊主持大局。
　　临行前，他们拟定新策，免除崇州城五年的官税，放宽科考，外地自愿来崇州定居的，可由官府分配民舍，相信不久以后，待新策通过，会有一大批人来到崇州。虽然现在百姓依旧是靠赈灾粮过活，但大家都知道，这一场大雪后，崇州城的春天要来了。

　　小小的旧巷一时被围得水泄不通，成渊被包围在人潮中，远远的只能望见半个后脑勺。
　　他虽心里感激欢喜，但着实不适应这样的场面，大冷天的也憋出了一身汗。
　　时不时抬手擦擦额头，面容却始终挂礼含笑。
　　约莫半个时辰，人群终于散去。成渊揉了揉笑得发痛的脸颊。
　　轻轻忍不住大笑，对着正蹲着玩雪的月亮道：“月姑娘，你快看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成公子，竟露出这么个局促模样，这百姓的热情如火于他，倒像是洪水猛兽了哈哈哈。”
　　月亮把手里的雪堆拢成个雪团模样。

　　成渊指了指轻轻说：“我看你是越发没大没小，敢笑起主子来了。”
　　轻轻吐吐舌头：“我哪里敢，公子近日真是十分辛苦，这份热情当得，当得。”
　　话音刚落，一个雪球却迎面飞来，正中脑门，铺面散开。
　　轻轻的额头登时现了个红印，她气急：“公子！你偷袭！”
　　却见成渊三两下的又捏成了一个雪球，轻轻下意识的耸了耸肩，一溜烟的跑过去躲在月亮身侧。从月亮穿着臃肿的肩头露出半张脸，挑衅似的忽上忽下的晃悠。

　　成渊举起手里的雪球比划了半天，终是放下了。
　　却有雪球倏忽砸到脚边地下，他抬头，不远处站着个小男孩，身后便是阿德。成渊笑笑：“好呀你们两个，不去粥棚帮忙，也来偷袭？”
　　阿德拱手道：“回公子，粥棚那早就没人了，这会儿都跑去看雪了。我和二狗索性收拾了一下回来。便是晚些时候再开，帮忙的人手也够了。”
　　成渊嗯了一声，颠了颠手里的雪球道：“谁砸的雪球，坦白从宽。”
　　二狗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的扯了扯阿德的衣角道：“阿德哥哥，招了吧”
　　阿德用慈爱的眼神看了看他，伸出食指和拇指夹起二狗的小手，往回一扔。然后迅速侧转身体，给了他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凌空一个雪球飞来，正中额心。二狗仰面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人大笑起来，轻轻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来公子刚刚还没使力。
　　二狗用手拢了拢雪欲回击，却见成渊又迅速捏好了一个球，捏在手里把玩，他双目含笑的看着他，挑了挑眉。
　　二狗心里一急，回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雪团，想也不想一把拿起砸了过去。
　　二狗是小孩子，力气小。那雪球一闪身便可避开，成渊立刻回击，二狗又被砸了个人仰马翻。
　　他干脆在原地耍赖：“不得了啦，堂堂成公子欺负小孩子。”
　　成渊上前奇道：“嘿？明明是你先来惹我。”
　　话没说完，一个雪球在脖颈上炸开，激的他浑身一哆嗦。
　　面前小男孩突然破涕为笑，向旁边的轻轻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成渊卷了卷袖子道：“本公子看你们都是欠收拾！”
　　二狗转身便跑，轻轻一溜烟躲到阿德身后，悄悄地塞给他一个雪球，下令道：“砸！”
　　可怜的阿德，一边躲避着主子的攻击，一边要护着身后的轻轻。手里拿着一颗雪球，要砸不敢砸，又不敢不砸，真是左右为难，手忙脚乱。
　　沉寂已久的屋檐下霎时一片热闹。却没有人留意到，他们每从地上捞起一颗包好的雪球，便有一只小手揉捏揉捏又放上了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