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云开》一只梧桐

21、爆发

　　二狗不说话了，他低下头，一步一步蹭到月亮旁边，小小的身子挨着她，有微微暖意传来。
　　他把袖子撸起来，缓缓把胳膊举到月亮面前，紧紧闭着眼睛道：“花姐姐，你吃吧。你救了我一命，我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涌泉之恩无以为报，从此以后，二狗这条命便是姐姐的。”

　　他感觉到月亮的手缓缓抚上他的胳膊，她的手指缓缓收拢，圈住了他颤抖的几乎控制不住的胳膊。
　　可等了半晌，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发生。
　　胳膊被狠狠甩开，月亮闷闷的说：“你走吧，我不吃皮包骨头的小孩。”
　　二狗舒了口气，忙拿起馒头，蹭到她身边说：“花姐姐，那你吃馒头吧。”
　　“我让你走，别来烦我！”
　　“你吃了馒头我就…”
　　“我不吃！我不喜欢吃馒头！我让你走！我不去烦你们了，你们也别再来找我！我一个人好好的…”，她忽然把头埋在膝盖里，“我做树的时候可以好好的，做人的时候也可以好好的，什么天理地理，正道邪道，都滚的远远的。”

　　她对二狗说：“我没救你，是厉明怀救了你。是他一路把粮食从长安城运过来的。粥是轻轻熬的，至于重建崇州城，济荒救田，是那位成公子做的事。我嘛，来人世这十六年，什么都不会，”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光杀人了。”

　　二狗摇摇头，他把馒头放到一侧，也抱着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大花姐姐，你知道吗？那个时候，娘亲死的时候我也不想活了，”李二狗把另一侧的袖子挽起，小小的手腕上有刀刻的疤，“每天饿着肚子，太难受了，又想娘。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就悄悄的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
　　他把胳膊收起来，“后来，在梦中见到了娘，娘一边哭一边骂我没出息。我特别着急，一个激灵居然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发现衣角的布被扯掉一块，绑在了手腕伤口上。我扯开看了看，血已经干了。

　　后来没多久，你们就来了。你们带来吃的穿的，给了大家伙一条活路。我就想啊…”
　　二狗的声音突然哽咽：“我娘真是太可怜了。再坚持那么一天，好心人就要来了，官府就派人来救我们了，可是娘却没坚持到。”

　　李二狗擦了擦眼睛继续说：“爹娘都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世上能干嘛。就想和娘一起去了。我走到拉尸体的车里躺下，想着会有人把我扔到郊外的一个大坑里，和那些尸首一起埋了。
　　等啊等的，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我又梦见娘，她跟我说，好好活着。她说她哪都没去，一直在我身边。我再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你了。”
　　“哦，原来那时候来抢饭的不是你，”月亮轻轻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啊。”

　　二狗突然半跪下，立起身子，一双小黑手覆盖在月亮莹白光洁的手上，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委屈说：“花姐姐，你是不是看到我娘了？”
　　“怎么可能？你娘早就死了。”

　　她看到的是恶灵，恶灵非人非鬼，只是一股怨气所化。
　　可是...她逃了那么久，却始终逃不开心里的那个疑问，
　　不做恶的恶灵，还是恶灵吗？
　　陈衍说恶灵是不容于天地的存在，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起初他们见到的恶灵也都是如此。他说遇到恶灵，必除之而后快。

　　可如今，无论是顾宁意，还是李二狗的娘，她们都没有伤害过别人。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月亮忽然恶狠狠的抹了把眼泪。
　　陈衍啊陈衍，就一次，哪怕就这一次。
　　你不要骗我，千万不要骗我。

　　“是啊，娘早就去了，”二狗挠了挠头说，“许是我自己饿晕了犯迷糊，我一直觉得娘就在我身边，她保护着我，不让我死，所以我才能碰见花姐姐，成哥哥。遇到你们让我觉得自己还有条生路可走。”
　　真的有生路可走吗？见到你之后，我花了一整天去想怎么杀了你。

　　“我记得花姐姐进来给我送吃的，那个时候你虽然一直是凶巴巴的样子，但却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没有伤害过你吗？几个时辰之前，我还差点拧断你的脖子。

　　“姐姐说你吃人。这些日子，我见过有人为了粮食烧杀抢掠，有人抓老鼠和蛇，吃到最后没得吃了，就开始吃人。那个时候觉得地狱都没有这么可怕。可虽然花姐姐说了那样的话，我却觉得花姐姐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一个有本事的好人。成哥哥跟我说，你很厉害，你做了很多人不敢做和不能做的事情。”
　　别说了，别说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也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我真的很喜欢…”二狗觉得不对劲，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月亮，吓得哭喊起来，“花姐姐，花姐姐你怎么了！”

　　成渊闻声冲进来，就看到月亮死死的抱着头，五指嵌进头皮，染红了指甲。
　　成渊把手覆上她的，哄道：“月亮，没事了，都会没事的。”
　　月亮的手指却越攥越紧，她的身体开始禁脔抽搐，喉中似有野兽嘶吼。
　　成渊突然有些害怕，他蹲下身子把她拢在怀里道：“月亮，我在这儿，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她的手骤然扯掉一片头发，成渊忙抓住那只在空中挥舞的手，狠狠的摁在怀里，他用哄小孩的语气跟她说话，声音却颤抖的不像自己的：“月亮，月亮…别怕，我在这儿，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他一遍一遍的呼唤她的名字。

　　月亮骤然抬起头，睁开一双绯红充血的眼，她额角青筋暴起，有血顺着脖颈流下。
　　她歇斯底里地说：“你们都滚！！！”
　　成渊却抱她更紧。她猝然起身，狠狠一把推开成渊。
　　成渊猝不及防向后倒去，肩头连带着额侧重重的撞在洞穴石壁上，右眼被额侧的血浸润，衣裳也逐渐有血色漫延。他在原地挣扎了下，一时竟站不起来。
　　石洞一下子安静下来，月亮双目含泪的看着他，声音哽咽：“为什么让你走你不走？”
　　右眼被血迷得看不清楚，成渊只睁着一只左眼，居然冲她笑了笑道：“说好了有事情一起面对的，这么点小伤就受不了，我还怎么做你心目中大名鼎鼎的成公子。”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抱着膝盖蹲下：“你们都在逼我。”
　　“月亮，我不逼你。你觉得什么对，就做什么。这次不要为别人而活，为你自己活。”
　　月亮摇摇头，她的嘴角牵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复又用双手捂住脸：
　　“成渊，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什么都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怎么这么失败，我不想做白央，可我也做不好月亮。”
　　“我到底是谁？”
　　她终于回过头看了看他的眼睛，眼中是一片虚无迷茫：“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月亮的话听得成渊心疼不已。
　　他十八年的人生，踏过烽烟四起的战场，进过杀人无痕的官场，见识过群臣来朝之上的帝王威仪，也经历过连年大旱之下的人间炼狱。可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他都可以排兵布阵，从容应对。失败了也不怕，吸取教训从头再来便是。
　　可面对着月亮，这个被自己内心的善意折磨的痛不欲生的傻丫头，他第一次慌了手脚。

　　他害怕失败，他输不起。成渊静静的坐在角落看着月亮。
　　她整个人陷入奔溃之后的平静中，仍旧静静的望着他，眼神单薄的仿佛失了灵魂。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却不能回答她一个字。

　　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结，便是心结。
　　他努力了这么久，看着她一点一点好起来，殊不知这种好就像挑着扁担，他只注重着维持两端的平衡。可如今，担子断了。
　　所有的东西一股脑的压在她的身上，将她撕扯杂糅，彻底击溃。

　　成渊锁着眉头，不管她放不放弃，他都不能放弃她，不能让她一个人困在这儿越陷越深，
　　他用支撑在地的右手向角落比了个手势，
　　阿德迅速从洞口闪身进来，一掌劈晕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