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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情不知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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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唐寅带着几日前酿好的桃花酒,十分熟捻地踏进双玉楼。他走进内室,发现沈周正在写字,便轻声念了出来。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沈周接着诵道。
“李太白这诗美则美矣,却有朦胧之感,显得少了几分真实,不如白居易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来的动人。”沈周评价道。
唐寅则不以为然,放下手中的桃花酒,辩驳说:“老师此言,伯虎并不认同,李白作清平调前虽未见过杨贵妃,但诗中描绘的美人容貌可谓是绝佳之境,雅而不俗,美而不媚,更显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贵气来,便不惶论究其贵妃的容貌了。”
“从前的学问上未见你如此能说会道,对于美人的事情倒是十分精通。”沈周假作淡淡道。
“老师谬赞了。”唐寅拱手,“美人是天上流落人间的璞玉,是明月之辉,拥莲之高洁,我等萤火之光只敢远观拜服而不敢亵玩一二。伯虎不过是格外向往,竟是人人都要点我风流,其实我只是用该对美人的态度对待了美人,发乎情,止乎礼而已,老师说是与不是?”
“你说的倒还算有理。”沈周肯定道。
“正是,我此时此刻在这里与老师论些新奇点子,对于其余人却不睬,归根到底也因为老师是个标致的美人——诶呦!”唐寅话未说完,被沈周用海碗敲了头,连忙改口道。
“是知己!知己!”
沈周这才没了话说,放下了手中的凶器。
唐寅这才恢复了悠然自若,一甩折扇,轻摇于面前,诵道:“情不知所起,竟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沈周接着道。
“小汤兄的《牡丹亭》,倒无意间正合了当下的处境。你我于江南百景图中复生,不正是为了一个情字么?”唐寅说道。
“一个情字,一个悔字。”
“老师还有悔?”
“悔当初未试过一日看尽长安花,悔当初在最青年才俊的时候闭门不出,悔当初未能早早通悟境界,以致年老体衰,握不动笔,徒添遗憾。”
唐寅站在沈周的身后,用画笔卷着沈周的发尾。
“老师悔的就只有这些么?”
沈周皱眉,奇怪地看向他。
唐寅不答,拿了画笔蘸上墨汁,取了一张白纸,挥毫泼墨,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唐寅笔下的人发丝零乱,松松垮垮地垂在颊边,“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画中美人菱角分明,手上捻着一支画笔,正要作画,“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唐寅勾勒完最后一笔,在右下角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号,拿着画纸的上下沿,竖举在空中,给沈周细看说道:“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画的老师,可还相像么?”唐寅盯着沈周,笑问道:“这回仔细看老师,应当是相差无几,比我年少时拙劣的画技好上太多,终于可以描摹得出老师面如冠玉的十之一二。”
“今次在图中对老师的误会全然消弭,才明白从前老师仙逝后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里,自己到底是扭着什么心思。”
唐寅收了折扇,难得正色,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画笔,向向沈周弯腰:“情不知所起,竟一往而深。”
从开始的懵懂到现在几乎唐寅是挑明了的避无可避,沈周在桌旁“嘭”地站起,腰间的玉佩和桌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桌上的书画翻倒一旁,只有唐寅手里的得以幸免。
唐寅见此情状,连忙要跪:“伯虎僭越,老师便当我今日未曾说过这混账话,还请老师保重身体!”他遂即便一转身,要出了门去。
“伯虎回来!”沈周见人作势要走,上前一步,抓住了人手中的画笔,急忙说道。
唐寅未回头,沈周却也不放手,两人就此僵持不下。
“老师,不必想说辞来搪塞或者安慰,斥责我是应当的,所以伯虎方才并非气话,而都是真心实意。”唐寅黯然道。
“先坐下。”沈周放软了语气,“我不是想说这个。”
唐寅还是背对着沈周站着。
沈周借着这股犟劲儿抢下的唐寅手中的画笔,当束发的簪子卷在头上,又上前扳过唐寅的肩膀,让他转身坐下。
唐寅低着头,一直未看沈周。
“就知道你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今日要是不和你说明白了,你我之间就一直扎着这么根钉子,明日后日你便是对我唯恐避之不及了。”看唐寅想要辩驳,沈周接着说道:“别解释,我还不了解你?从九岁就入我门下,如今也有几十年了,你还瞒得过我?”
“抬头!别觉得掉份儿!败了一次你就和一年的赏钱没了一样的脸色,不失败你想成事?简直是痴心妄想!”
唐寅抬头道:“老师,你就想和我说这些?”
沈周被人的目光一盯,忽然哽住。
“当然不是······我刚是想找你说,我不回答,不是因为你自以为是想出的那些个缘由,而是我自己的缘故所以你无需自责,也无需说出请罪这样的话来。”
“我不说,是因为我还没想好,是因为我还不配。”
“我从前的许多年,只懂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琴瑟和鸣,懂得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知己之情,却不懂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坚贞不渝。我不懂,又怎么能谈,又怎么能毫无愧色地骗你?”沈周说道。
“老师,您也说过,情不知所起,竟一往而深,可见情之一字,世间本没有谁真正懂得,却照样有那些生死相依的神仙眷侣,老师是说他们都爱错了,都被蒙蔽了么?”唐寅说道,“况老师从前也曾与那仙人出双入对,至死不相离,难道亦是错了么?”
“旁人如何,与我无干。我若是不透彻,是断断不会稀里糊涂地上路,糊弄过去了事的。就像这山水泼墨画,不是叫泼墨就可以草草敷衍过去的,而也要一笔一笔勾勒完全。”沈周说道,“至于他······我只知他是情愿的,我与他在一起时很快活,如此而已。可惜昔年万般软磨硬泡,也未能叫他摘下面具,如今连梦中的影儿都没了容貌。”
“可是老师,您从前想了一世,可曾明白其中关窍,如今这一生,也要到了年老之时才悔则晚矣么?今朝有酒今朝醉,董仲舒一生醉心儒学,也不过是在孔孟的基础上略作改动,也未能完全通悟。人生短暂,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想明白了才做,那终究是来不及的。”唐寅答道。
两人打的机锋如今早已不是在就事论事了,而是全然在讲论,如平常一般你来我往的驳辩了。
沈周一时无话,想不到什么来反驳唐寅。
唐寅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忙起身抱拳,“伯虎失仪,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