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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君生我未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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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过府郊之后,已然是月上中天,唐寅将沈周送回双玉楼,自己又独自驱车去了潇洒居。他轻车熟路地去文府后院的梨花树下挖了一坛酒出来,捡了几颗小石子握在手心里,轻轻一扔,丢进了文徵明与夫人吴黎已经熄灯的卧房里。
扔了几颗石子进去,屋内的灯火果然被点亮了,唐寅立刻背身过去贴在墙上,不让灯火照出自己的影子。他沿着墙壁慢慢蹲下,嘴唇向后撇,用喉咙发出了几声猫叫,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他们小时叫人出来玩耍的暗号,专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用的,没想到竟一直延续下来留到了现在。
“我出去看看,你接着睡吧,待会儿就回。”是文徵明的声音,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提着油灯。
待屋内灯火吹灭后,唐寅从墙后转出来,看着面有倦色披着外袍的文徵明,拉了他去偏房,免得吵醒了吴黎。
文徵明默默打了个哈欠,将油灯放在桌上,问道:“今天没有与老师起什么龃龉吧?可莫要再小孩子心性,与老师争辩了。”
唐寅未说话,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幅边角微卷泛黄的画卷,用手掌平抚着在桌上摊开。
“这是?”
“认不出来么?”唐寅不同以往地有些局促,笑道:“看来当时年少,画技还稚嫩。这画的是老师,是仿书房里那张老师年轻时候模样的画。”
“你从前不是与老师不对付么?怎么还给他作画?”
“不对付是在你入门后的事情,作画是早先的事了。”唐寅盯着那画,说道:“还幸亏你,给我画了这一身衣裳回来,不然我应当是再也见不到这画的。”
“当时······”
当时唐寅仗着一腔孤勇,闯进了老师尘封已久的旧书房,看到了那一张惊为天人的小像,他本只以为是哪个城中貌美的公子,未思量前因后果,便想带走瞻仰,却觉得不问自取甚是不好,临时拓了一张下来,又不想走了形,无甚颜面,匆匆离去,后来许久才旁敲侧击地打听知道了这是老师。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唐寅将酒坛抱在胸前转着,低诵道。
“伯虎?”文徵明在一旁,虽不能将唐寅的经历一一尽数,却也可以感同身受。
一个人会收藏另一个人的小像,无论他们二人是否是师徒,这其中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你从未同我提起过,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文徵明道。
“若你我正年少,便不会如此晦涩了,少年时的一切情感总是如同满满的一壶醇酒,一时不慎,便要洒出来许多。不像这酒,总有喝光的时候。”唐寅说道:“况且当时只觉是年少风流轻狂,即使再痛断肝肠到最后也全然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便只当作一抹回忆与色彩来看重,再无其他。”
“我从来没清楚过,这情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灭。或许正如老师所说,因样貌才学而起,因品行习性而落,终究是把他当学画师长,人生知己的情多一点,却被我这种俗人轻易地冠了不知道什么名头,当年从未觉得如何不妥与刻骨铭心,今日乍一见老师青春如旧,恍如画中,想起过去的种种可笑与过错来,便难以自持。”唐寅喝光了文徵明的藏酒却不见愧色,因为他知道后者从来不计较这些,只是真心地关心着挚友,“幸而未在老师面前失态,听他说出那番话,我有种明珠蒙尘数十年终于得见天光的感怀。”
“从前一味嘲笑你小古板跟着老古板,却不曾想过,竟是我错得离谱。我自诩风流公子,心亦铿锵,现在想来,我要学的还有许多。”
文徵明将手轻轻抚上泛黄的画卷,却遭人倏地抽走。唐寅将画卷卷好,放回怀里,将酒坛搁在桌上,发出“咚”的声响。
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方方正正地给文徵明作了个揖,“代我向夫人赔个不是,搅她安睡,来日我带亲手酿造的九坛桃花酒来潇洒居上赔罪。”
文徵明忙扶住唐寅,“你我之间,何须言及于此。若你我都不能为彼此最后之依靠,那世间又有谁人可信呢?来日匀两坛给我便足够,剩下的均送去双玉楼老师府上,聊表心意才是。”
“我一向知道,阿壁是极好的性子的。”唐寅一笑,甩开袍袖便向外走去,“那伯虎先行告辞了!”
文徵明目送着人出去,吹灭了油灯放回架上,摸黑回了卧房,轻手轻脚地躺下。他刚将被子罩住了脚,便听一个声音问道:
“说完了?”
文徵明转过身来啊,面对着吴黎,说道:“刚说完,伯虎也太不小心了些,怎么每次都能叫你发现······”
吴黎把肩膀处的被子往上掖了掖,说道:“有破绽的是你!点着油灯出去,说话还那么大声,我想不知道都难。”
“搅扰夫人安睡,是我的过失,明日取些佳酿来给夫人赔罪,如何?”
“要你梨花树下埋的那几坛,别以为我没听见,子畏拿去一坛,还剩一坛,痛痛快快交出来,你当初埋的时候我可是就盯上了。”
“是,全凭夫人做主。”文徵明道。
这边文徵明与吴黎刚刚睡下,那边唐寅趁着月色掠过潇洒居,唐府,停在了双玉楼门口。
沈周不习惯太多侍从,来了应天之后也并未安排侍卫门外值夜,却让唐寅今夜钻了个空子。他凭着从前学过的一点粗浅功夫和今夜的额酒劲上头,踩着门外摞着的竹篓,扒着外沿的瓦片,踉跄地窜上了房顶。
唐寅顺着屋脊行走,在靠近内院的边沿处一跃而下,幸好双手未拿东西,可以四处撑着,不然非摔着不可。
他迟疑了片刻,靠近了卧房,将脸颊贴在镂空的窗户上,看见沈周在床上安静地睡着,心里谴责了自己一声王八蛋,随后还是“嘎吱”一声,轻轻打开了窗子,在窗沿上侧坐着,一脚踏在前,一脚在房外晃来荡去,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壶桃花酒,自斟自饮起来。
如水的月色尽数洒在庭院中,却一点未照进卧房里去,都落在了窗沿上唐寅抱臂而眠的沉静面容上,显得他好像是月色化成的妖精,专在这样月光明亮的夜晚吸人精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