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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牡丹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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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唐寅叫上随行的马车和仆从,早早地等在了双玉楼的门前,不一会儿便把沈周接上了马车,二人颠簸在郊外的石子小道,也算是无惊无险地到达了应天府郊。
下车时分,唐寅请沈周稍待,自己转去了马车里,再下来时,却已是大不相同了。
他头上带着一顶书生帽,一朵桃花俏皮地别在耳畔,左手持一把山水折扇,右手抱一瓶长势正好的桃花,腰间佩着一枚色泽暗淡的古玉,好一副风流公子翩翩相。
沈周皱了皱眉头。
唐寅明显是看见了,一边带路,一边笑道:“老师别见怪,今日去见才子佳人,自然要精心准备一番,才不失了风度。”
听了这话,沈周才看了他一眼。
“当然了,我这样的顽石俗物自然比不上老师的皎如玉树,老师不必费心在衣着上,也已然是丰神俊秀,弟子不敢与之争辉了。”唐寅笑说道。
沈周随手拿起折扇,本想敲唐寅的脑袋,却怕毁了他所谓的风度,便反手敲在他腰上,嗤道:“能说会道。”
“诶呦!”唐寅跳脚叫道,“我看阿壁也是这样说的,老师为何偏偏只责我,反而最钟爱他?”
唐寅的表情在微妙和调笑之间,沈周一时间竟分不出这个徒弟是真的转性了还是又在考较师长。
“阿壁的心诚,你不诚。”沈周斟酌良久答道。
“原是这样,弟子受教了。”唐寅作揖,不再搭茬。
正沉默间,一抹倩影从二人眼前掠过,身后紧跟着一位素衣白裳作书生打扮的公子,还高声叫道:“丽娘!”
“哎,汤兄,小汤兄!”唐寅叫住了那书生,原来他正是昨日文徵明吩咐唐寅去寻的汤显祖,“文先生怕你一个人陪着丽娘忙前忙后累坏了,特遣我带着老师来帮你一帮,再行游山玩水,悦览风光。”
“原来是唐兄、沈兄。”汤显祖拱手,“久闻沈兄大名,今日一见,当真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小汤兄与我的老师称兄道弟,岂不是立时就长了我一辈?你我只见了数次,小汤兄何必上来就占着我的便宜?”唐寅不怀好意地笑道。
“这······”汤显祖面色有些为难,说不出话来。
唐寅嘴角憋着笑,解围道:“一看小汤兄就是个读书人,不像我这般油嘴滑舌,不经逗,倒是与老师十分志趣相投。子畏在此特折桃花一枝,赠与小汤兄,便算我赔罪了。”
汤显祖其实不如何在意,接了花枝,看桃花正好,悠悠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沈周答,又续问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汤沈二人相对望着,仿佛身于出世仙境,无物可扰。
“二位?二位?”唐寅好不容易插话道,“今天不是文先生举办的流觞曲水诗文会吧?二位先生对个诗怎的还如此起劲儿呢?恕在下眼拙,难道二位竟是不曾相见的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让唐兄见笑了。”汤显祖尴尬一笑。
沈周收了眼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二位,我干愣着倒不如何,只是我看河畔那位佳人等汤兄早已等得心焦了,不如二位先生先移步?我帮汤兄打打下手,让他早日结交美人?”唐寅说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河畔的女子身着红衣,梳着少女的双丫髻,口中吟出水磨腔的戏词,婀娜婉转,眉梢多情。
“汤公子,我这样唱,你觉得可更精进了一些?”
三人走到这被叫做丽娘的女子的身前,汤显祖答道:“正是懂戏的人方能唱出最精妙的戏词,在下自愧不如。”
“若没有公子扣人心弦的词曲,又哪来我今日这拙劣的唱腔呢?到底还是公子的功劳大些。”丽娘答道。
“姑娘太过自谦了,”唐寅适时地打断了二人的寒暄,插了句话,“我听小汤兄说已经把这出戏的道白与名字都想好了,只等今天拿来给姑娘过目呢?小汤兄虽腹有诗书,但却不善言辞,不知和姑娘说了没有?那词我看过,与姑娘方才唱的那两句不相上下,当不算是献丑了。”
“公子拟好了道白与名字?怎得不拿与我瞧,白白让我费力想了一夜,也未曾憋出来半个字。”丽娘奇问道。
汤显祖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宣纸,展开后递给丽娘。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丽娘念道,“牡丹亭······”
“这句道白若是念得好了,其余的戏文不唱也可。”沈周一向不随意开口,却在此时掷地有声地说道。
“正是这个理。”汤显祖答道。
“此地梅花正好,又有垂柳相映,当如戏文中的幻梦之境,那梦中书生,便叫作柳梦梅。而大家闺秀的小姐,不如便取了丽娘的本名,唤作杜丽娘,如何?”汤显祖问道。
“你的戏本子,汤兄自己斟酌便可,不必问我们。”唐寅说道。
“既是叫作柳梦梅,我便去折几枝梅花,想来会更入戏。”丽娘向梅花树走去,微微踮起了脚尖,宽大的袍袖自然垂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别,”唐寅快走几步过去,挡开丽娘的手,亲自折了几枝梅花下来,交到丽娘手里,“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怎能亲自折花,坏了这亮丽风景呢?”
丽娘适时地微红着脸。
沈周收起折扇,横敲在唐寅的手臂上。
唐寅不明所以地看了眼沈周,接着说道:“小汤兄的纸墨怕是不够了吧,我和老师帮你去山野间采些原料,便先行告辞。”
四人拜别之后,唐沈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远处的田垄上,可以望见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
唐寅走到一处野花烂漫处蹲下,伸手折下一朵,别在耳间。沈周弯身作势要帮忙,唐寅却摆了摆手,说道:“老师不必动手,怎敢劳动老师贵体,子畏一人便已足矣。”
沈周有些讪讪地收回手。
“弟子本以为,老师会推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嫁娶风俗,不愿为这一对璧人相祝。”唐寅说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姑娘既未曾结亲,那公子既未曾求娶,便是天生一对,举案齐眉。况古时既出了那刘兰芝与焦仲卿之事杜鹃啼血,孔雀南飞。我想这天下大半的父母媒人也不敢忤逆其人心意了。”沈周不紧不慢地答道。
唐寅的眼睛微微瞪大,捏着花枝的手微微转动,有些怅然地仰望天空,说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好一个‘举身赴清池’,好一个‘自挂东南枝’。”
“依我拙见,倒是你和阿壁的不是。”沈周说道。
“老师此话怎讲?”
“我看了这好些时分,只看出两人于戏曲上惺惺相惜,俱是不可多得的英才,却并未瞧出你二人说的男女之情来,会否是你们太过心切,有意撮合看差了?”沈周在一旁站着,习惯性地做了一个端茶杯的动作,却抓了个空。“也兴许是我看错了,但我总觉着会是知己之情多些,他们若结亲自然好,但只是这样却也不差,高山流水并不比琴瑟和鸣缺什么境意,此二者俱是美中之情而已。”
唐寅把手中的花揣进怀里,站起身找了个庄重的姿势听沈周讲论,“老师这论调倒是新鲜,子畏从未听过,还请老师赐教。”
“情因何而起?因色起,因欲起,因一时贪念起,因一时妄念起,可因诗词歌赋而起,也可因唱腔戏文而起。天下情有千千种,为何只叫你这男女之情独占鳌头?世人尊爱情为上上佳话,为待良人不惜年华付尽,才华消逝,容颜空老,却又可曾想过在等待良人的途中又错过了多少触手可及的情。”沈周说道。
唐寅终于被震住了,好像从未认识过自己这位老师,敬仰道:“从前从来不听老师掉书袋,也不知阿壁为何听得那么有滋味,居然时至今日才明了此中深意,是子畏的不是。”
沈周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一时间很静默。
“老师刚才抽我一下,缘故为何?”唐寅问道。
“没,”沈周似乎是说的累了,主动一撩袍子坐在了田垄上,“看你把人家姑娘夸得太过了,怕再招惹桃花,幸好并未出格,还算在君子的范畴之内,应当是我打错了。”
“哪有老师出错的道理,自然是弟子疏忽了。”唐寅笑起来,顺势又折了一枝花揣进怀里,另摘了一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别在了沈周的鬓边。
“哎?放肆!”沈周抬手摸到了鲜花,怒道。
“老师您看我这块玉,”唐寅赶忙说道,“是我自小被仙人赠予向来不离身的那一块,到了此处竟脱去了石窍,更显剔透了。阿壁也不知道因由,而我看这玉的成色算不上极好,还微微有些暗淡,想来应当是年代极为久远,实在蹊跷。”
沈周听了唐寅的话十分惊疑,便忘了去管鬓边的花儿,接过后者腰佩间的古玉细细察看。
“我来图中时日尚短,实在也看不出什么有异的地方,还是待来日找辨玉的名匠来看看才是。”沈周说道。
唐寅正要点头,却听见了汤显祖的声音,两人回身,汤显祖与丽娘正在身后。
“沈兄、唐兄在说什么?”
“是在说······”沈周摊开手,要将那玉给汤显祖看,却被唐寅一手抓住顺了去,“我和老师在说你的戏词呢。怎么?姑娘要回去了?”
汤显祖甩甩袖子答道:“正是,丽娘要回家了,我便领她来拜别二位。”
丽娘行礼后便匆匆离去,汤显祖被唐寅拉着顺势与二人一同坐在田垄上。
汤显祖一转头,刚好看见了沈周鬓边的花儿,他伸出手一指,正想开口,却听唐寅说道,“我和老师刚刚在驳辩,这戏里的丽娘和书生是一对儿,戏外的是否也是亦然?我认为是,老师则觉得不然。”
汤显祖回过头来,答道:“我写戏文是把丽娘当作戏中之人,却并未以自己来写那书生柳梦梅。在下十分欣赏她的唱腔与见解,又怎敢有其他计较。她应当去寻她的柳梦梅,两心相悦才是。当然,若丽娘不愿乱世漂泊,或偶有失势,只要她开口,只要我未婚她未嫁,我也是万万没有拒绝的道理的。”
“原是这样,”唐寅甩开折扇,给自己悠悠扇着凉风,低笑两声道,“汤兄与老师还真是一脉相承的高士,实在风雅,是子畏狭隘了。”
沈周还沉浸在刚才被唐寅一把拿了玉的感觉里,忽然被叫到,便站起来整了整衣袖,说道:“时辰不早了,一同回府吧。”
“唐兄,沈兄,小生告辞。”汤显祖抱拳作势要走,转身时却又想起了沈周鬓边的那朵野花儿,遂道:“沈兄好雅趣,鬓边一朵,更衬仪表堂堂。”
沈周一愣,终于想起唐寅之前打岔开去的事情,再不怜惜他精心装点的冠饰,狠狠一扇子敲在唐寅的脑袋上,“放肆!!!”
唐寅一时间突然被揭了老底,只能道:“沈兄息怒啊!”
遂又被狠狠敲了一扇子。
上了马车后,便只有二人独处,沈周便问道:“我记得汤显祖是曾写出过《牡丹亭》的,我也从未听过有这样一个姑娘唱了汤显祖的戏本子,他竟像是不知道一般,难道他全然没有了从前的记忆?”
“老师慧眼,”唐寅将摘下来的花儿放在马车中的小水池中,五彩缤纷的野花儿浮在水面上,随着路上的颠簸悠然飘动,“这图中之人也有不同,有如老师与我这般带着尽数过往回来的,也有如小汤兄那般只保留着前十多年记忆的人。”
“丽娘确是从未在我们的江南里出现过,是阿壁与小汤兄交好,我二人又妄自揣测,以为《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便是小汤兄所期盼,便擅自画了丽娘出来,希望重新让他过得更欢喜些。但弟子愚拙,竟还是老师才探明小汤兄心意,倒叫我们做了无用功了。”
“并不是无用功,他们一位写戏词,一位唱戏曲,于这一途上相配得很,又何来无用之说?”沈周说道。
“老师说的是,子畏自愧不如。”唐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