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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庭有桃花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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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气好,我给你洗头发吧,用你喜欢的木樨花,把头发洗得香喷喷的,如何?”沈周问道,好像唐寅能够回答他一般。
屋内的唐寅依旧闭着眼睛,屋外的唐寅靠在窗外,将黑色兜帽系得紧紧的。
他早就想过干脆将面具摘下来,好能光明正大地抱一抱沈周,好歹叫他不要哭伤了身体,而不是顶着个不尴不尬的前师长并上卿卿的名头,什么也做不了。但他想起自己脸上触目惊心的那道疤,沈周看见了又会作何想法呢?还是静待时机,等到屋内的唐寅封棺下葬,他再来个金蝉脱壳罢了。
“我知道你答应了,只是和我赌气,不肯回答。”沈周笑道,“算啦。谁让我总是惯着你呢?赌气就赌气罢。”
沈周放好了水,洒上一瓣一瓣的木樨花,把唐寅的头发轻轻地放进水里,用手梳洗开。
他转身去拿花瓣,却忽然想起从前他们共浴的那个时候,也是这么多的花瓣,那时唐寅还说要给他建一个华清池,温泉水滑来洗凝脂。那时自己是如何说的呢?沈周想了一会儿,对了,他没答,说到别处去了。
“我现在答你,我等你给我建一个华清池,不许失约。”沈周低声说罢,耳朵里却突兀地响起了哨子声,他的双腿失了力气,半跪在木板地上。手上没了轻重,打翻了水盆,木樨花洒了一地,唐寅也将要翻倒在地。
沈周连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唐寅。
唐寅的衣衫乱了,露出背上江南百景图的一隅,那饱含着蚀骨情丝的几笔勾勒,却已经不是沈周的琼浆玉酿,而是致命鸩酒了。
“伯虎,”沈周脸上笑意尽失,轻声问道。他的语调轻柔,却好像在唱一首未完的哀歌,“如果我撑不下去了,是不是就应该······”
沈周摸到了一把小刀,把自己和唐寅的手腕摆在一处,用薄薄的刀刃划过,后者的血很快便不再流了,沈周自己的手腕却依旧鲜血淋漓。
“你之前问我,转世之后如何认得出彼此。”沈周疼得抽气,却依旧说道:“如果你见到有个人,他的手腕上有与你相同的刀痕,那便是我了。”
沈周餍足地闭上了双眼,又紧了紧怀抱着唐寅的手。
当然,有屋外的的唐寅看着,沈周自然没有什么事情,但这次过后,唐寅便趁沈周昏睡着把尸身强行带出去了,又打了一副木棺,暂时停放在文徵明的府中。
沈周醒过来时,对于唐寅的消失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他知道自己年少时的仙人卿卿已经把自己的屋子全部筛过了一遍,与唐寅有关的物什都已经被拿出去了,只剩下自己心中一点念想而已了。
可那只不过是浅显的外表而已,沈周所看到的所有,实则在心底都与唐寅分不开。
沈周看到墨砚,便想起凝脂墨,想起唐寅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时眼中飞扬的神彩;听到《牡丹亭》的戏词,便想到那日唐寅飞身救人,却笑着说没事儿的样子;捻起落在肩上的桃花,他便想到他们重逢时,唐寅鬓边别着的那一枝桃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沈周看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雪,看见园中破雪而生的寒梅。
“夜深忽梦少年事,”沈周哽咽道,“唯梦闲人不梦君啊······”
唐寅坐在院外,独自喝着两人亲手酿造的桃花酒,时不时看一眼屋内。
庭有桃花树,伯虎死之年周与壁所手植也,今已簌簌如雨也。
冬去春来,春去冬归,唐寅葬在了无渡山顶,两轮春秋,沈周从未踏足过那里,就连唐寅的出殡也未曾扶灵。
唐寅的出殡礼十分盛大,因为自从他死后,百景图里的地动便再未发生过,大家都认为他是去了无方界,修复了百景图图身,才换来大家的安宁,于是百姓纷纷自发地披麻戴孝,为他送行。
只有沈周知道,唐寅是真正地死了。也只有沈周知道,真正有资格为他穿上斩衰,守孝三年的人也只有自己而已。
唐寅生前被传风流,万人皆人云亦云,把他的“发乎情,止乎礼”当作所谓的风流韵事挂在嘴边,又有几人知他真正的品性?如今死后却极尽哀荣,全城恸哭,实在可笑。
可笑啊。
唐寅死后,沈周封笔,再不画山水,只画人。
只画那一个人。
两年以来他一直在画,却从未画好过一幅。每每画到一半,耳朵里的哨子声便跑出来作祟,毁了之前的苦工。
但他还是画,一直画,绝不停歇。
沈周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年少时的卿卿也无法给予他一丝安慰。殊不知,唐寅其实一直在他身边。
沈周一直画,直到文徵明跑来找他,问他能不能画一幅唐寅。
“徐兄与沈姑娘这两年里分头跑遍了仙山宝地,终于寻得一个金色画轴,但弟子画技不佳,不善人物,不知老师能否替我描画伯虎,让他回来?”文徵明虽然是问道,但话里话外却都是喜气,也都是肯定的意思。
沈周握着画笔的手一抖,好好的画上便多了一道墨痕。但他并未在意,丢下手边的东西,从屋内走出来,看着文徵明的神色,蓦然转身,跑出屋外。
文徵明自嘲一笑,也连忙转身,去追沈周。
唐寅本已报了掘了棺木停当,预备着不日便归来,他靠在檐边,看着这变故陡生,亦追了出去。
沈周得了金画轴,却不知从何下手了,因为唐寅的每一分眉眼,他都不敢描绘,怕伤了他从前的一点点,唐寅便回不来了。
从那天开始,窗前便多了一抹斟酌作画的影子,窗外亦多了一抹尽尝佳酿的影子。从初白鸡鸣,到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