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别禧》隐德来溪

16、第十五章 总角弱冠

　　沈家小公子出生的时候，天上便现了七彩异色，百鸟朝凤之相，环绕着沈府整整七日才散去，又兼有一个才貌双绝的仙人下凡守护，那一副桃花般姣好的面容，一直令满京城的夫人小姐们心折。
　　如此祥瑞，附近的乡里邻居便纷纷上门道贺，觉得沈家小公子定是个连中三元的文曲星。道喜的人踏破了门槛，礼物堆满了屋子，大家却连小公子的一面也没有见到，只看见那一身黑袍的仙人脸上带着笑，一手摇着摇篮，一手幻化出烈火与清泉，逗小公子开心。
　　他们听见仙人“嗤”了一声，不屑地说道：“文曲星亦配不上我家小公子风姿卓越，他生来便注定是清丽出尘的谪仙，你我世俗都无法沾染。”
　　小公子总角，因沈父不入官场而遭到寒门报复，路遇刺客。仙人为护沈周，右颊刀伤，自此戴上半块银色面具，抹去京城中所有见过他容貌之人的些许记忆，从此除了那一身黑袍，无人识得摘下面具后的仙人了。
　　小公子弱冠，沈父鬓间已现了白发，仙人却依旧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看着与小公子不相上下，内外院渐渐生了议论，小公子却护内得紧，人们便也不敢再传。
　　小公子而立，违背父命执意不娶，不入仕途，一气之下带着仙人离家，游历大好河山。这一去，就不再返了。
　　小公子亡故，仙人还依旧如百年前一般，时光仿佛并没有在他的身上刻下任何的痕迹，他一直陪着小公子从总角弱冠，到须发皆白，终归黄土。他独自走过大江南北，将小公子的骨灰撒入长江，奔流而去。
　　待他做完这一切后，一身鲜红王袍的无方突然出现，站在他的身边，向山顶望下去。
　　“一百年到了，我如期来接你。”
　　唐寅痴痴地摸上自己的唇，不言语。
　　“已然叫你陪了他一世了，还不知足么？”
　　唐寅想起这一世，想起少年宣之于口的倾慕，想起青年藏在心中的恋慕，想起那些在角落里的亲昵，想起微风里幽幽的桃花香，让那人撞进怀里时都唇齿留香，想起他曾经在自己耳边呢喃说：
　　“你从来都是我心中最美的，落入凡尘神仙的样子。”
　　“对上他的事情，哪里有知足二字呢？”唐寅说道：“这一世没有从前那么多的误会和痴缠，倒是圆了我曾经所想，如此，多谢。”
　　唐寅抱拳，向无方鞠了一躬，久久不起。
　　“谢我作甚。”无方摆摆手，唐寅就被一股微风不容推拒地扶起来，“说是事事都应他的，可他纵说了多次，你亦不曾摘下面具，他梦里心里的人，都只是一抹黑色的影子而已，看不真切。”
　　唐寅忽然被带回了数十年间辗转反侧的那些个夜晚。
　　“我不嫌弃你，只想看看你到底什么样子。”
　　“我总亲在一副冰冷的面具上，好像你从未曾在一般。”
　　“就看一眼，就我自己偷偷看一眼……”
　　“你到底是不想让我看见，还是不敢让我看见？”
　　到底是应了那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多少个午夜梦回，唐寅从榻上翻身而起，看着沈周熟睡的眉眼，不自觉地解下冰冷的面具，与他眉眼相贴。
　　“原来从前老师口中那仙人，竟真的与我长得一般无二，就是我而已。”唐寅叹道。
　　“时间差不多了，启程吧。”无方说道
　　“且慢，”唐寅说道：“我还有一事未了结。”
　　无方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等你三日。”
　　唐寅下山，回到曾经的沈府，此时沈府的家主也都换了几轮，早已没有人认识当时这位人人讳莫如深的黑衣仙人了。当时外人非议过他是妖，也猜测过他是仙，每次的宴席沈周都被戳着脊梁骨质问。但沈周从未改变过自己的答案，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所有人，掷地有声：
　　“无论是仙妖，还是人鬼，他都是要与我从头到尾一辈子的。是他给我取了字，是他给我挡了灾，是他从小抱我下桃花树，是他长大教我礼乐诗书。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也。纵使相隔十万里，中间是刀山火海，无情炼狱，我也要爬到他面前！”
　　“先生？”
　　一声呼喊打断了唐寅的回忆，他回过神来，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奴仆，躬着腰站在他面前。
　　“你我有故？”唐寅问道。
　　“无他，不过是数十年前在门缝中见过先生一面罢了。谈不上故旧，但先生若有什么难处，老朽却还可偏帮一二。”那老仆答。
　　“请将此物交给小公子得徒弟唐寅，告诉他必要时候此物可救他挚友至爱，切不可离身。”唐寅说道，并把自己一直挂在腰间靖华神玉解下，交到老仆的手中。
　　那老仆没有丝毫犹豫，便应下了。
　　唐寅离开前犹豫地回头，还是说道：“你的寿数就在这一两月了，还有什么未完的夙愿，我叫人代你完了。”
　　老仆又絮叨了些，唐寅才走了。
　　此番交出靖华神玉，实是自然之果。前生黑衣仙人将神玉交到唐寅手里，现下得唐寅便要将它交给下一个唐伯虎，让下一个自己，也能与沈周长相厮守。
　　回到了地府，无方还是那样无悲无喜的样子，带唐寅到轮回眼，忽然改了口问道：“此番送你回去，不知是何境况，是以你二人图中的记忆是否完整，我无法作保。回去，亦或留在这里，凭你选择。”
　　“一百年前你与我明明不是这般讲好的！”唐寅怒道，“你那时说……”
　　“我现在就是反悔了，又如何？选。”无方打断了唐寅的话，冷冷地说道。
　　“不必选，自然是要回去的，若我真没了过往，来日地府必找你要账。”唐寅也不再辩解，只说道。
　　无方不答，动手施了法，唐寅闭上眼睛，眼前好似被蒙上一层白雾。
　　身边的一切声音忽然都消迩了，过了许久，才有了些簌簌的声音，他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纯白的天地，鹅毛大雪随风而落，院内的桃花树都被皑皑的银装完全包裹住了。
　　唐寅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十分熟悉，他却又想不起来是何处，直到屋内传来沈周的声音：
　　“你怎么还这么冰凉，是还冷么？我再给你拿衣服去？”
　　唐寅豁然开朗，疾步奔向屋内，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看着屋内无措地坐在唐寅尸身旁边的沈周，他快步走进去，给他披上皮袄，一把抱住沈周，将人的额头埋在自己暖和的大氅里，说道：
　　“别怕，我来了。”
　　唐寅温柔地说着，脸上半块银色面具映衬着白雪，闪着光芒。
　　而地府之内，无方重新坐上王座，看着这一幕，再不去管唐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