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别禧》隐德来溪

14、第十三章 天塌地陷

　　晨光熹微，没想到唐寅却是被一阵地动山摇的震颤声吵醒，他睁开眼睛，屋顶的房梁摇摇欲坠，身下的床左摇右晃
　　窗外十分吵闹，哭声喊声交杂不停，唐寅把沈周叫醒，起身想拉着他先跑到屋外去，屋顶上的房梁却忽然断裂，直直地向两人的方向砸过来。
　　唐寅的面前是沈周，他避无可避，仓促间只能拉来一旁的木板挡在背后。
　　沈周迅速地穿了长靴，抱起两人的外袍，回身去拉唐寅。却见唐寅被头上落下的房梁砸在了后心，手里木板更是登时碎裂。
　　唐寅被身后的推力推的猛地向前一扑，还好沈周眼疾手快，抛了衣裳，半跪在地拢住了唐寅。
　　“还能走吗？”沈周在一片嘈杂声中大声问道。
　　唐寅点点头，借着沈周的力站起来，后者连忙把刚才扔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搭在手臂上，免得待会儿着凉。
　　两人鸡飞狗跳地逃出屋子，挤在大街上，互相分了外袍穿好。
　　“这是地动么？”沈周看着由近及远的房屋村舍摇摇欲坠，口中喃喃道。
　　“应当不是普通的地动，”唐寅抓着外袍的领口，抵御外面的寒风，“我从前遇上过地动，与此次不甚相同。”
　　唐寅嘴唇煞白，与沈周对视了一眼。
　　“恐怕是百景图出了问题。”
　　果然，地动之后，二人回到屋内，便迎接了行色匆匆的文徵明夫妇进屋。
　　“老师也看出来了吧。”文徵明急切地道，“徐先生近日地动时刚好在百景图边界，据他所言，百景图的边界竟全境塌陷，落入黑暗，再无落脚之地，并且这塌陷还一点一点地向中心蚕食。”
　　“这意味着终有一天我们会变成孤岛，会落入黑暗的废墟。”吴黎说道。
　　没有人问落入黑暗会如何。
　　是死，是静默，是永远的沉寂，是那无边阴霾之地。
　　如同那次烈火焚烧图身那般惨烈，亦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走！”唐寅一拍桌子，顾不得正给他验伤的大夫，“回应天去，从长计议！”
　　“哎，公子，千万别激动。”大夫劝道，“公子这伤本不打紧，闪过了脊柱，便总会好的，但公子前日里脖颈受了刀伤，又发了热症，此时更是受了钝伤，这伤上加伤，若再不安心静养，便真的要留下病根儿了，药石罔效了。”
　　“大夫说得对，伯虎赶紧坐下。”沈周说道：“我看不如将人都召来苏州府，共议良策。”
　　“就召那些因金画轴复生，记忆完全的人。”
　　文徵明的檄文一发出去，便有天下贤士齐聚苏州之象，三日内便到了数十人，苏州府丞的驿站都近乎再挤不下了。
　　于是文徵明预先预备的屋子也坐不下了，只能临时改在了竹林环绕的一片空地上，众人席地而坐，自带茶水。
　　“这次地动来的颇不寻常，许是百景图的图身出了什么情况。”吴黎说道。
　　“前日里我循百景图边界，便觉不同寻常，边界云海茫茫之处似有黑云笼罩，我刚想上前查看，却遇上了地动山摇，边界山崖登时塌陷，形成渊涧深不见底，落下便恐有性命之忧。”徐霞客说道。
　　“但我们困在百景图中，在此商议也商议不出什么结果，应派个人去图外看看。”文徵明说道。
　　唐寅坐在沈周旁边，摩挲着手中的靖华神玉，沉默良久，还是开口说道：“或许我有办法。”
　　众人的目光便聚焦在唐寅的身上。
　　文徵明与沈周各自在暗处叹了一口气。
　　唐寅便向众人诉说了从前通过靖华神玉进入无方界的经历，讲完之后，众人神色各异。
　　“若能通过神玉，进入无方界，贴近地府轮回之处，便能通过三生石旁，忘川河畔，将魂魄投入外界，以轮回转世之法到达外界，修补百景图图身。”唐寅说道。
　　“这······这法子听起来颇为匪夷所思，但由唐兄口中说出，倒显得有几分可行了。”徐霞客说道。
　　“但我们上次进入靖华神玉纯属偶然，也未曾看见三生忘川，又如何轮回，轮回后又如何避免被洗去现世的记忆呢？这是没有先人踏足过的地方，是你轻飘飘一句话便做得成的事情么？”沈周不看唐寅一眼，只冷冷地说道。
　　沈周平素虽经常对唐寅动手动脚，但在百景图中却没有生过大气，今日他全然不给唐寅面子，当众驳斥，实在是动怒了。
　　其实昨日他们几个私下里商议的时候唐寅便提出了这个想法，只不过被文徵明和沈周一齐驳回了，勒令他不许再提，但今日唐寅迫不得已重提旧事，却无疑是惹怒了沈周。
　　“老师，我······”唐寅想要解释，但他一开口，沈周便重重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搁，拂袖而去了。
　　唐寅转头看看四周，大家都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他便也拍了拍袍子，神情自若地追出去了。
　　唐寅追到屋里，沈周脱了靴面朝墙壁，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站住。”
　　唐寅刚想跨进门槛，就被沈周喝住，只能站在外面。
　　“启南······”唐寅唤道。
　　“别叫我，”沈周说道：“从今日起便没有沈启南这个人了。你要去无方界送死，便是存心不让我活。”
　　“启南我没有!”唐寅辩解道：“这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法子而已，兴许大家都未必在意。”
　　“胡言乱语！”沈周大怒，喝道：“我和你说过多少遍，大事之前，不要信口开河，否则后患无穷！你为什么就是不听，非要以身试法么？”
　　“启南，他们不是······”
　　“百景图内食饮诗画，样样俱全，往日里他们安居乐业，自然没有什么。可如今，如今是什么情势？！”沈周情绪激动，转过身来看着唐寅，“现在百景图损毁在即，是关乎存亡的大事，你这样随随便便便给了他人一根稻草，便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可如今画卷将毁，我若不提，大家便都等着魂灵消弭，死于烈火么？比起在恐惧中等待死亡，我想大家更愿意逆流而上，死在寻找光明的路上，也许真的还有一线希望呢？也许有一个人会活下来呢？哪怕是一个人？是你，是我，或是阿壁，俱是一般的。”唐寅反驳道。
　　沈周坐在榻上，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他激烈地喘着气，却没有说话。
　　“启南，我们不能一成不变，永远明哲保身。”唐寅放软了语气，柔声劝道。
　　沈周被他说服了，沉默地站起来，牵起了唐寅的手，说道：“那好，但我要与你一同去。”
　　“好。”唐寅回答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沈周看着唐寅，一字一句地说道：“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两人携手出了院门，回到方才众人集会之处，宣布半月后两人便会去往无方界，寻找修补百景图的法子。
　　说好听的是去无方界，实际上就是了断，死后的世界，又有谁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呢？
　　众人哗然，但还未来得及询问，竹林里忽然又地动山摇起来。
　　“大家快往空地上去！幸好此处没有房屋村舍，不然怕是会更难办。”文徵明大声说道。
　　“不好！”徐霞客望向不远处的山坡，顿时变了脸色，大喊道：“地动把山石震落了！大家快走！”
　　那面吴黎听到这话的下一刻便丢了手中锋利的长剑，回身一把揪住文徵明的领子向外跑去。
　　文徵明踉跄了几步，便搭手扶上了吴黎的腰际，两人相携着飞速离开了竹林空地。
　　这边徐霞客虽是早早就发现了落石，又在山坡外侧，不知为何却又硬生生跑了回来，旁人怎么唤他也不听。大石将落，他飞身一扑将临近山崖的沈万千推得远远的，挣扎间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落石。
　　沈万千本神色自若在假山后躲着，却被徐霞客带了出来。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徐霞客只觉得手心火辣辣的，像是蹭破了皮。
　　“噗——”
　　“伯虎！”
　　徐霞客闻声回头，却见唐寅半跪在地上，沈周扶着他的肩膀，而巨石则滚到了一旁，旁边浸染着一滩血，十分可怖。
　　唐寅方才看到了徐霞客的险情，飞身一扑，本有把握能挡开巨石，自己亦不受伤害。临出手时背上却忽地一疼，之前被房梁砸中的旧伤复发，手上失去了气力，才被巨石砸中。
　　唐寅远远地看向徐霞客，点了点头，后者便决绝地回身，与沈万千逃离了落石。
　　“走！启南，走，我们去找个洞穴躲一躲。”唐寅见着已然逃不出落石的范围，便找地方暂避。
　　两人绕着落石，躲进了一处山壁上的洞穴。
　　半山腰的空气已经稀薄变冷，两人只能依偎在一起，靠彼此的温度来熬过这一个夜晚。
　　沈周搓搓手，向掌心中哈着气，却被唐寅一把抓住，握在手心里。
　　沈周的脸色发青，后牙都直打着寒战，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不冷么？”
　　“我不冷，”唐寅靠在山壁上，暖着沈周的指尖，“我只是有点累。”
　　“那你，你陪我说说话吧，我怕我一旦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唐寅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沈周身上系好，自己只穿着单衣，“给你多盖几件，就不冷了。”
　　“今天小徐先生拼命也要救的那个姑娘，便是沈姑娘了吧？”沈周问道。
　　“正是，小徐先生说：从前她无法看过的风景，自己都已经替她看过一遍了，如今便请她自己去看看吧。，这样的一份情，倒是令人心驰神往了。”唐寅答道。
　　“怪不得，那便怪不得小徐先生拼了性命也要救他了。”沈周咽下了咳嗽与寒噤，把手穿过衣服塞到唐寅的腰间，额头抵在他的脸颊，“那你呢，你干嘛想不开替他挡那一下？”
　　“老师曾说，日行一善，也愿世间再无遗憾，我只不过是谨尊师命而已。”唐寅将沈周搂紧，将身上的热量传递给怀里发颤的人，劝说道。“你今天太累了，要不睡一会儿吧。等地动停了，暖和一些我便叫你，你睡着恢复恢复元气莫要让寒气侵体，留下病根儿了。”
　　沈周点点头，另一只手放在唐寅的心口，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唐寅抚上沈周的长发，怜惜地看着，好像从此便移不开眼睛了一般。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惟一的眼睛了。”
　　他把唇瓣印在沈周的额头，随即向后仰起，靠住石壁也闭上了双眼，手却还紧紧地搂着沈周的身体。
　　夜色深沉时，有隐隐白光从洞穴里透了出来。
　　沈周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光怪陆离，数次都险些被吓醒，因着唐寅温热的身体，他才放下了心，几度沉沉地睡去，直到被文徵明的声音叫醒。
　　“老师！老师！”
　　沈周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焦急的文徵明，诧异道：“阿壁？你怎么来了，伯虎明明说地动停了便叫我的？”
　　说话间，沈周才发现身下是软软的床榻，陈设也是珏瑜台的内室，而身边的躯体冰冷，再无之前的温热。
　　沈周丢了文徵明，俯身下去，盯着唐寅，温声道：“地动已停了，该醒了。”
　　唐寅依旧闭着眼睛。
　　沈周摸着唐寅的脸颊，是冷冷的，比那天的自己还要冷。他的唇色青白，即使用指尖轻点也压不出红润的痕迹。唯有心口的位置，还尚存一丝热气。
　　“叫大夫啊阿壁，伯虎一定是之前冷着了，一副热热的汤药灌下去，便又是活蹦乱跳的了。”沈周说道。
　　文徵明不知作何回答，这时吴黎挑帘而入，插言道：“沈先生，大夫之前便来过了。”
　　沈周连忙转向吴黎，急切地问道：“那如何了？”
　　文徵明起身，想要带吴黎下去。
　　“如果沈先生觉得唐寅真的没事的话，便不会问我这般的问题了，不是么？”吴黎甩开了文徵明的手，铿锵有力地斥着后者道：“此时不说待何时？你能瞒得住一时，能瞒得住一世么？沈先生此时虽元气未复，但却是精气神最坚韧的时候，若日后挑和缓的方式讲出来，他没了依托，一病不起也未可知啊？你已经折了一个师弟，你还想再去一个老师吗？”
　　吴黎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若是一般的朋友便要和她翻脸了，索性这是文徵明，就需要吴黎这一把火，烧一烧他的温吞与仁义。
　　吴黎说瘪了文徵明，转头对沈周接着说道：“沈先生，大夫告诉我与阿壁，唐寅先前受了刀伤，又进无方界损耗了元气，本就已经是伤上加伤，前日里又接连两次被地动落下的重物砸在了后心的同一处，即使有靖华神玉相护也无济于事，他的五脏六腑全都被震碎了，身上发了高烧，走到洞穴里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力回天了。至于唐寅心口的那一抹温热，沈先生恐怕比我还清楚。活人的手日日夜夜放在一处地方，哪怕是石头也会被捂热的吧？”
　　沈周不想听，从吴黎说得第一个字开始便扭头过去，但那些可怖的字眼还是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他一只手放在唐寅的心口，另一只手凭空紧握成了拳头，将手心都刺出了血痕。
　　当他听见唐寅的五脏六腑已经全碎时，心口开始麻麻地疼，耳朵里莫名其妙响起了尖锐的哨子音，并且越来越大声，而后盖过了吴黎的声音。
　　他捂住耳朵，靠在唐寅身上疼得发抖，却又由衷地感谢这刺耳尖利的哨声，让他再也听不见那些痛心的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周耳朵里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吴黎和文徵明也不见了，他一只手放在唐寅的心口，另一只手掀起被子，盖过两人头顶。沈周蜷缩在被子里，窝在唐寅冰冷的怀里，在黑暗中抚摸过唐寅的每一分眉眼。
　　“我知道你只是有些冷，我给你盖好了被子，你暖和了便要醒过来······这就算答应我了啊，你不许反悔。”沈周说道，“你反悔了我就去逛琴楼，再带两个貌若琼华的姑娘回家，替了你沈夫人的位置。”
　　“算了，这位置想来你应当不稀罕，也许我没什么东西你喜欢了······总之你要醒过来。”
　　初冬的夜里，冷风呼号着可以穿过胸膛，就连形成的晨露也了无一丝热气，冰寒彻骨，如同沈周脸上隐去的泪珠，滴在唐寅的脸上。
　　翌日一早，沈周睁开眼睛，平静地接受了唐寅还在睡着的事实，有些艰难地把他抱着，扶起来坐在窗前。
　　沈周依偎在他怀里，让他的手环住自己的肩臂，与他坐在一起，同看雪落。好像如此这般，这冬日便不再冷了。
　　沈周自己只穿着单衣，却给唐寅穿得严严实实，还披上了最暖和防风的大氅。坐了片刻，沈周的手指便泛着青白，后牙不受控制地打颤。
　　“给你穿了这么多件衣服，你应该很暖和了吧。”
　　沈周满足地笑着，抬手摸了摸唐寅的额头，却被烫了一般地迅速收回手，“你怎么还这么冰凉，是还冷么？我再给你拿衣服去？”
　　正在这时，紧闭着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个身影破门而入，带着咆哮的风雪，一齐冲进屋内。沈周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只满眼看着唐寅，直到被一件暖和的皮袄裹住，他才抬起头，看向来人熟悉的面孔。
　　“别哭，我来了。”
　　沈周看见了来人，才好像突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一般，抓着身上皮袄的领口，闭上眼睛，痛哭出声。
　　来人圈住沈周的肩膀，将他的头靠在自己温暖的衣料上。
　　那人黑色的兜帽因着剧烈地跑动而散开了一些，阳光透过大雪照进屋内，映衬着他脸上银色的面具，微微发亮。他的头发垂下来一缕，显得下颌姣好，想来定是有一副桃花般的面容。
　　沈周累极，疲惫地睡在来人的怀里，那人想把他扶上榻去睡，沈周却紧紧地抱住唐寅不肯撒手。
　　那人的出现，无疑也是减轻了沈周一人负担的疼痛，明明前日里哭得那样伤心，醒来他却矢口否认，依旧悉心照顾着唐寅，而那人也亦步亦趋，照顾着沈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