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应吾生

5、大雪

　　序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山园小梅·其一》[ 宋 ] 林逋

　　一

　　1939年12年8日，大雪。
　　夜雪初停，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缓缓自屋中走出。雪下了一夜，院中的红梅盖上一层晶莹剔透的白被。女人手执一枝落雪寒梅缓缓放入口中，冰凉的寒气带着腊梅的清香皆入她口。
　　一声轻笑自她身后传来：“楠木夫人好兴致。”
　　被称作“楠木夫人”的女人闻声转过头来，姣好的容颜上是满足的笑意，比梅花艳三分的红唇上留着点点未被卷入口中的落雪。女人开了口，用不怎么标准的中文道：“大雪，泥嚎。”
　　“泥嚎，”被称作“大雪”的少年锦帽貂裘，嘴角带着顽皮的笑歪着脑袋学女人说话的口音：“又见面了。”
　　楠木夫人娇嗔道：“啊，不要学我讲话。我的中文，不太好。”
　　大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二
　　楠木夫人本不姓楠木。
　　她的本名叫作樱谷由澈子，在没有嫁给楠木一真之前，是日本大阪有名的艺伎。
　　她的每一场表演楠木一真都会去看，只不过在那一天之前，由澈子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
　　一场大火烧毁了由澈子表演的地方，却也烧化了两人之间无形的墙。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没有人理会一身繁华服饰逃跑不便的樱谷由澈子，毕竟赚钱的工具没了还能再养，自己的命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就连由澈子自己都想放弃了，她静静地坐在地上等待死亡的降临。
　　这时一位年轻的军官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大火熏黑了他的脸，却盖不住他焦急的神情和见到由澈子时晶亮的眼睛。不顾已经砸下来的房梁，楠木一真在那一场大火中紧紧抱住了樱谷由澈子。
　　自大火后，大阪少了一位吹拉弹唱舞样样精通的女艺伎樱谷由澈子，多了一个唤作“楠木夫人”的女人。

　　三
　　“抱歉由澈子，我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楠木一真跪在由澈子面前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血腥，但我也不喜欢杀戮。可是我……”
　　由澈子温柔地抚摸楠木一真细软的头发：“没事，带上我。”
　　在楠木一真惊讶的眼神中，樱谷由澈子笑了下：“呐，如果要下地狱的话，我陪着你。在地狱里，我们一起忏悔。”
　　名，忠，勇，义，礼，诚，克，仁。
　　樱谷由澈子知道深深刻在每个日本军人心底的武士道精神是无法磨灭的。
　　她选择了陪伴。

　　四
　　1938年12月8日，大雪。
　　距离樱谷由澈子跟随楠木一真来到武汉已经有段日子了。
　　由澈子在这段时间里一边照顾着楠木一真，一边努力地适应汉文化。抛开交战的双方，由澈子很喜欢这个民族。
　　她尤其喜欢梅花。
　　由澈子觉得落了雪的寒梅别有一番风骨，就算顶着凛冽的寒风，它也会展现它最美丽的一面，再大的冬雪都盖不住它的娇艳。
　　大雪第一次见到由澈子的时候，就是在她将一枝落雪寒梅送入口中的时候。
　　“你好。”
　　清朗的男声把由澈子吓了一跳，一边忍着呛入喉中的冰雪引起的咳意，由澈子迅速用日语喝问：“你是谁？”
　　大雪掏了掏耳朵，乐了：“你会说中文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由澈子的脸红了下，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啊，抱歉。我不知道这里，会有中国人。你知道的吧，外面，在打仗。”
　　“我知道。”大雪说：“很多人都战死了。但是你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在战区？”
　　“我是樱……”犹豫了下，由澈子改口道：“你可以叫我楠木夫人。”
　　“啊，你结了婚。”
　　“是的，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的丈夫是一名优秀的军官，”在提到自己丈夫的时候，由澈子的眼睛亮了起来，但是说到战事，她眼里的光芒渐渐湮灭：“他今晚出去战斗了……我知道他在犯错，我并不会为他辩解。但是，我将是他最诚挚的追随者。有的时候，我只恨我不是男人，无法与他并肩作战，无法为他挡住后背的危险。所以，我想尽可能地补偿他。”
　　“你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大部分的女艺伎，通常不会选择与军官共度一生，不是么？”大雪缓缓说道：“毕竟，有的时候，他们可能再也无法回来了。”
　　“我不怕，”由澈子，不，楠木夫人眼神坚定道：“我相信他会回来的，毕竟——楠木可依？”楠木夫人笑了下：“希望我没有理解错这个词的含义。”
　　“是的，你没有。”大雪大笑了两声，自我介绍道：“喂，我是大雪，记住我。我是中国的二十四节气之一，今天是大雪，属于我的日子。你很有趣，我选择跟随你。”
　　“啊！” 楠木夫人惊了一下：“是……像我们日本的妖怪一样吗？”
　　“喂，我讨厌被叫作妖怪！”大雪不满地说：“我可是守护者。”
　　“啊这样啊，那，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呢？”
　　“给我一些吃的。”大雪严肃道。
　　“诶？”
　　“吃的，你明白吗？”
　　“啊是的，我明白，请稍等。”楠木夫人慌慌张张地朝着屋里跑去。
　　大雪一翻身坐在了腊梅树上，抖落了一枝白雪：“啊，真是个蠢女人……”

　　五
　　“由澈子，你好像很喜欢梅花？”洗去一身血腥的楠木一真轻轻拥住由澈子温柔道。
　　“是的，一真君。我最近有偷偷学到一句中文古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由澈子用不怎么流利的中文念了一遍，又用日语给楠木一真翻译了一遍：“呐，很美吧。”
　　“很美，由澈子，这花很像你。勇敢，善良，坚韧……由澈子，我已厌倦了战争，我想和你回到日本，或者直接定居在这里。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会为你种满樱花或者是梅花。”楠木一真疲惫道：“由澈子，知道吗？这个民族很伟大。在这些天里，我见到了很多有骨气有灵魂的‘革命者’，他们一点也不输给我们的武士道，我很佩服他们。也许没有战争的话，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清酒——”
　　“一真君，如果累了，你睡一会吧。”由澈子痛苦地抱紧爱人：“睡一觉，休息一会。”
　　“那，由澈子要叫醒我哦……”
　　“嗯。午安。”
　　“午安。”

　　六
　　“不好了——”
　　“长官中弹了——”
　　“砰——”
　　由澈子慌张地向外跑去，挤开围成一圈的军士，由澈子抱住了楠木一真：“一真君！”
　　楠木一真艰难地睁开双眼：“啊，由澈子。”
　　挥退了周围的下属，由澈子扶着楠木一真躺在了床上。楠木一真温柔地望向爱人，轻声道：“由澈子，再为我唱一首歌吧。”
　　“好……”
　　努力压抑住哭腔，由澈子清了清嗓子缓缓唱道：
　　“ふたりの恋は清かった

　　神様だけが御存知よ

　　死んで楽しい天国で

　　あなたの妻になりますわ

　　いまぞ楽しく眠りゆく

　　五月青葉の坂田山

　　愛の二人にささやくは

　　やさしき波の子守唄
　　……”
　　楠木一真的眼泪流了下来：“由澈子，很好听。”
　　“一真君！”由澈子不舍地抱住楠木一真，终于嚎啕大哭：“别走——”
　　“呐，由澈子。”楠木一真努力地给出了一个微笑：“晚安。”
　　楠木一真的手垂下了。
　　由澈子缓缓抱起楠木一真，像许多年前在那场大火中楠木一真抱着她一样。
　　“晚安。”

　　六
　　楠木一真去世以后，樱谷由澈子回到了日本。
　　在一个小村落，她买下了一个带院子的房子，种下了一院子的樱花和梅花。
　　一年又一年过去，每一年的大雪，由澈子都希望可以见到那个锦帽貂裘的少年。可是她知道，大雪是中国的守护者，不是自己的。
　　每一天，她也在想楠木一真。
　　她没有再嫁，有的时候会出门卖一些自己酿的酒为生，偶尔被指指点点说“丈夫死了她应该追随而去”之类的话她也置之不理。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自己枯燥而单调的生活，直到——

　　七、尾声
　　1949年12月7日，大雪。
　　樱谷由澈子缓缓吸了一口中国的空气。
　　在武汉的那座院子里，由澈子再一次见到了大雪。
　　院子早已破败，由澈子也已老去，只有大雪一如当年，墙角的寒梅悄然开放。
　　“回来了啊。”大雪笑道：“一别经年。”
　　由澈子的汉语已经十分流利，闻言也笑出了声：“好久不见，大雪。”
　　“回来干什么呢？楠木夫人。”大雪问道：“你应该在你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生活。”
　　由澈子摇摇头，轻声说道：“我来道歉。”
　　“我的国家不肯认错，我来代替我的丈夫了却他的心愿。”
　　“这是这么多年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八、尾声
　　樱谷由澈子承认了日本犯下的所有罪行，不过中国并不想把一切的罪过加在一个妇女的身上。
　　中国给予了由澈子崇高的敬意，由澈子收下了，同时请求原谅自己的丈夫楠木一真。
　　由澈子没有回到日本，她托人带来了一把武士刀。
　　仍然是那个破败的小院，仍然是那枝盛放的红梅。
　　由澈子一袭和服缓缓抽出崭新的刀抚摸着，一如那一年她轻抚楠木一真的脸颊。
　　她用日语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一真君。”
　　“名，忠，勇，义，礼，诚，克，仁。”
　　“呐，我呢。”
　　“一直都明白的。”
　　武士刀剖开了她的肚子，但她的一颗真心却好像也要跳出来一般。
　　“天国で恋しましょう”
　　由澈子合上双眼的那一刻，院子里的梅花突然四散而飞。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又是谁的轻叹突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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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由澈子的唱词来自——
德山琏与四家文子演唱的《天国结恋》。
这首歌取材自1932年5月的坂田山心中事件，由西条八十作词，松平信博作曲。
「天国に結ぶ恋」（3番、4番）
ふたりの恋は清かった
神様だけが御存知よ
死んで楽しい天国で
あなたの妻になりますわ
いまぞ楽しく眠りゆく
五月青葉の坂田山
愛の二人にささやくは
やさしき波の子守唄
《天国结恋》（第三、四段）
两人的感情有多么纯洁
只有神才知道了
在死后的天国乐园里
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现在幸福地永眠吧
在五月新绿的坂田山
相爱的二人轻声低语着
这柔波中的摇篮曲
天国で恋しましょう——在天国相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