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应吾生

4、谷雨

　　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前赤壁赋》【宋】苏轼

　　一、
　　齐人徐福等人说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岛，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有“不死之药”，服后便可“长生不老”。始皇听了很动心，幻想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二十八年，齐人徐福等上书海上仙境之事，秦始皇于是派他征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三十二年（前214年）始皇又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等仙人踪迹，后来又使韩佟、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

　　二、
　　前214年4月，谷雨。
　　“顾空大师，顾空仙人，您就应了本府出山罢。倘若这次能让陛下龙心大悦，对你我都是大有好处啊！”体态臃肿的县长徒步走上万竹山已是气喘呼呼，但此时仍不忘谄媚地笑着。
　　“黄县长，”披着头散着发的男人慵懒地躺在竹席上，手里的酒壶晃啊晃，传出一阵浓烈的酒香：“你可真是锲而不舍，这个月你来了几次了？”
　　县长闻言又忍不住伸手抹了把脑门上如雨的汗水：“是啊，顾空大师，您看我这么诚心，就答应我吧。”
　　男人笑了，斜睨地看向低三下气的县长，挑眉道：“凭什么？”
　　“这……”
　　男人翻身下地，赤足走向窗口，窗外便是大片大片的翠竹，恰逢暮春之际，青笋羞涩地探出了脑袋，一个个憨态可掬地冲着男人摇头晃脑。山上温和湿润，此时更是薄雾蒙蒙，男人伸手接住一小滴露水：“世间修仙之人千千万万，你又何必盯着我不放？”
　　“顾空，我知你乃是鬼谷子传人，纵观现世炼药者，只怕你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在下炼药，只炼凡药。你若要求这仙药，只怕得另觅高就了罢。”男人好笑地翻上窗框，再不看来人：“好走，不送。”
　　黄县长长叹一声，只得作揖道：“告辞。”
　　转身的时候，黄县长听到男人开口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黄县长顿了顿，再未开口，只是走出了竹屋。下了山，他复又回头看向万竹山，山上飘着浓雾，从底下看，倒真有些仙山之感。黄县长叹了口气：世间哪有仙境，又哪有那长生不死的仙人，更莫说是那长生不死药？只可惜这简单的道理，顾空知，自己知，天下人知，只有那高坐皇位的人不知。

　　三、
　　“装模作样。”待黄县长走远，一道不满的娇声便传来，男人嘴角翘起，一眨眼间，一道翠绿的身影便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
　　“谷雨，又见面了。”男人举了举酒葫芦，当作是打招呼。
　　眼前的少女一袭翠绿裙衫，长发被一枝竹节做成的簪子挽起，脚踩竹叶靴，手执竹节花，嘴巴微微嘟起，灵动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方才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竹霄郎，一年不见，你唬人的本领倒是日渐增长啊。”
　　竹霄郎不在意地喝了口酒，方才的深沉已不复存在，坏笑道：“哎，话不能这么说。不过，若是黄县长知道那皇帝要寻的长生不死的仙人方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知要作何感想。”他知道谷雨早就来了，只是一直都藏匿在窗外的竹间，而他前去窗口，也只是为了确认。
　　谷雨摇摇头，道：“我才不是什么仙人，世间没有仙人。”顿了顿，她又道：“不过长生不死倒是真的。”
　　竹霄郎笑了笑，不再开口。

　　四、
　　竹霄郎并不是鬼谷子的亲传弟子，说到辈分，鬼谷子应当算是他的祖师爷。
　　小时候的竹霄郎并不是师门里最出色的一个，非但如此，他还是身体最弱的一个。
　　前234年4月，谷雨。
　　“咳咳咳咳……”小小的孩子猛力地咳着，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师弟！师弟你再忍忍，师父马上就来了。”另一个半大孩子在旁边帮忙顺着气。
　　“咳咳……唔咳咳咳咳……”孩子想忍住，换来的却是更猛力的呛咳。
　　随着外面一众呼声，一个中年男人缓步走了进来：“霄郎，你是不是又偷偷跑进山里去了？”
　　竹霄郎自知理亏，害怕地缩了缩，呛出眼泪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自己的师父，可怜巴巴地解释道：“师父，是书上说有种草药只在暮春生长，我咳咳……我才去落实的。”
　　男人翻了个白眼儿：“恐怕不止吧？你小子，一刻钟都坐不住。”说罢认命地把脉，写药方，吩咐其他弟子煎药。
　　没错，竹霄郎还是最皮的那一个。他最喜欢做的就是跑到山上去采各种各样的草药，虽然师父总是警告他山中湿气太大，对他的病不友好，但他就是坐不住，师兄弟们也拿他很没招。竹霄郎在草药的鉴别方面有很大的天赋，毫不夸张地说，师门里一大半奇花异草都是竹霄郎采回来的，所以师兄弟们也乐于照顾这个孱弱的小师弟。
　　竹霄郎喝了药后逐渐安静了下来，进山的确不止是为了采药。自从前年在竹林里见到了一个人，他便每年都冒着发病的危险进山，表面是寻草，实际上……
　　“谷雨，谷雨？”脑袋上掉落了一片竹叶，竹霄郎手忙脚乱地接住，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你来啦！”
　　随着“沙沙”的摩擦声，一个身着翠绿裙衫的少女缓步踱出：“竹霄郎，好久不见。”
　　“嗯，”竹霄郎拿出一块花布，将早就备好的糕点摆在上面招呼谷雨：“快来，给你带了好吃的。”
　　听到好吃的，谷雨再也绷不住了，欢天喜地地冲上去迫不及待地塞了一块。桃花的香味扑鼻，让谷雨享受地眯起了眼：“好吃！”
　　竹霄郎也拿起一块：“那是，这可是我五师兄做的，世间可仅此一家。”
　　两个人分食了糕点，满足地躺在厚厚的竹叶上。
　　“喏，给你。”竹霄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送给谷雨。
　　“什么啊……”谷雨接过，却是一根竹节做的簪子。
　　“送你的礼物，我亲手做的，用我上次采到的一种无名草泡制后不腐不烂还有奇香。”
　　谷雨立刻翻起身子打理自己的长发。
　　竹霄郎看着她的动作，突然开口道：“哎，谷雨。我好像每年见到你都是一模一样的哎，你不会长大吗？”
　　谷雨直直地望着天空：“不会啊。”
　　竹霄郎突然翻身坐了起来：“真的啊！那……那你就是长生不死了？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不老不死，无病无痛的那样？”
　　谷雨懒懒地瞥他一眼：“怎么，你羡慕呀？”
　　“那当然了，”竹霄郎躺下，叼着根竹枝哼唧道：“我要是同你一样便好啦，没有什么咳病，也不必害怕死亡……”
　　“切，”谷雨抿了抿唇，轻声打断道“这样才不好呢。”
　　“你不知道，我最羡慕的便是人。”
　　“有始，有终。”

　　五、
　　“我说，你再不要来了吧。”竹霄郎抱着臂没骨头似的靠在竹屋门上：“我真的做不出来。”
　　“试试吧，试试吧……顾空大师，顾空仙人，你这样我也很为难啊。”黄县长委屈极了，这个差事可真的是哪边都不讨好：“我再不交出仙药，上边可就要问我罪了啊。”
　　“嗤，真是国非国，君非君，”竹霄郎冷笑着转开头：“依我看，大秦气数已尽。”
　　黄县长觉得自己的心肝都颤了颤，急忙左顾右盼，确认自己没让下人留下才长吁一口气：“顾空大师，可不能这么说。”
　　竹霄郎挑眉：“我说错了？”
　　黄县长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走罢。我不为难你，你也莫要难为我。莫说是我做不出，即便是做出了，我也会自己吃了。”竹霄郎搭起酒壶，回眸而笑：“长生不死，生命长存；永不死亡，形不朽而神不灭。多么诱惑人的一颗药啊。”

　　六、
　　竹霄郎长大了，师兄们也一个个出了师奔赴不同的国家，最终只剩下了师父和竹霄郎。
　　只是，并不是每一个国家都能接受鬼谷家的游说，逐渐地，便有师兄们的死讯传来。
　　师父也渐渐有了老态，终于，在竹霄郎加冠那一年，师父对他说：“霄郎，你大了，师父这里留不住你。你……可有去向？”
　　竹霄郎缓缓跪下，坚定道：“我愿永远留在万竹山。”
　　师父闻言呵斥道：“男儿当心存鸿鹄之志。”
　　“徒儿知，”竹霄郎道：“身于竹林，心怀天下。”
　　师父终于露出了笑颜：“好徒儿，从今以后，你便字‘顾空’罢。”
　　“谢师父。”
　　而后竹霄郎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师父。

　　七、
　　公元前213年和公元前212年秦始皇焚毁书籍、坑杀\"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
　　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宣布阿房宫开建，每年动用民工七十多万人，一时怨声载道，人民苦不堪言。
　　公元前212年4月，谷雨。
　　谷雨坐在竹凳儿上托着腮晃着腿：“哎，竹霄郎，你今天怎的不说话？”
　　竹霄郎静静地站在窗口看雨水将竹叶冲刷得晶亮。
　　“谷雨，我要出山。”
　　谷雨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要走啦，谷雨，”竹霄郎淡然道：“我答应过师父的。如今天下即将大乱，我不该再躲躲藏藏。更何况……”他轻声道，“我的师兄们，都死光了。”
　　回不去了，安逸的日子。
　　谷雨沉默良久才道：“竹霄郎，你越长大越不讨人喜欢了。”
　　竹霄郎忍不住喷笑出声：“好好好。不过每年都是我去找你，如今也该换我享受享受了吧？”

　　八、
　　竹霄郎进了宫，做了御医。
　　鬼谷子的传人前来求职，怕死的秦始皇自然不会不答应。
　　竹霄郎在宫中被好吃好喝伺候着，把前来寻他的谷雨气了个半死：“你就这这么拯救苍生的？”
　　竹霄郎二郎腿翘着好不自在：“嗯哼。桌上的好吃的都是给你专门做的，吃不吃？”
　　没人会和吃的过不去，谷雨赌气地坐下就往自己嘴里塞吃的。
　　“谷雨？”
　　“唔？”
　　“若是你明年见不到我，可会想我？”
　　谷雨嚼东西的嘴停了下来。
　　“我会想你，”竹霄郎兀自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可以在每年的谷雨时陪着你。”
　　谷雨咧咧嘴，却笑不出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长生不死了吧？”

　　九、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东巡。
　　秦始皇到达平原津时生了病。始皇讨厌说\"死\"这个字，群臣没有敢说死的事情。
　　“来人啊！快传御医！”
　　比起其他人的慌乱无措，竹霄郎显得那样不慌不忙，他缓步上前站在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王面前。帝王不复当年的威风凛凛，只是在榻上痛苦地抽搐着。
　　竹霄郎注视良久，伸出了手。
　　半晌，帘后没有了丝毫动静。
　　竹霄郎走出，平静道：“始皇殁。”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死于他第五次东巡途中的沙丘宫（今河北广宗）。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十、尾声
　　“你就是竹霄郎？医死陛下的那个？”
　　竹霄郎无辜地摊手：“我是竹霄郎，不过陛下可不是我医死的，我只是无能为力罢。”
　　“管你呢，来人，带走。剩下的话你留着跟阎王解释吧。”
　　丞相李斯认为皇帝在外地逝世，恐怕皇子们和各地乘机制造变故，就对此事严守秘密，秘不发丧。
　　而竹霄郎也只是被关了起来。
　　竹霄郎之所以没死，是因为还有一个人对这长生不死感兴趣。他被秘密严刑拷打，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要挺不住了，但最后还是熬了过来，只因为他有一个执念。
　　公元前209年，四月，谷雨。
　　“竹霄郎，竹霄郎……？”
　　竹霄郎艰难地睁开被血模糊的双眼，尽力弯了下嘴角：“呦，谷雨……”
　　“你……”谷雨鼻头一酸，“你这算什么？为什么不回万竹山？”
　　“啊，万竹山……”竹霄郎像是在回忆什么，真的笑了起来，直到笑着咳出血来方才停下：“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虽然万竹山有师兄们留下的奇门遁甲，可是万一……
　　他们要烧山呢？
　　竹霄郎不敢赌。
　　“竹霄郎你……当真杀了那嬴政？”
　　……
　　始皇见到来人痛苦地嘶吼：“爱卿救我……”
　　竹霄郎站在榻前望着挣扎的始皇帝，并没有动作，只是低声道：“陛下，没有长生不死。”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秦始皇的眼珠向外凸起，一只手狠狠抓住竹霄郎的袖子，随后无力地滑下。
　　竹霄郎注视良久，伸出了手，缓缓合上了君王的眼。
　　……
　　“……重要吗？”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但是谷雨知道他的意思，她说：“不重要。”
　　竹霄郎笑了：“谷雨，再会。”
　　“再会……”
　　竹霄郎死了。
　　他的执念结了。
　　谷雨喃喃道：“对不起，竹霄郎，顾空，对不起……”
　　“我就说吧，我真的不喜欢不老不灭。”
　　谷雨抬头，雨生百谷。
　　田中的秧苗初插、作物新种，最需要雨水的滋润，此时“春雨贵如油”。民间受到这场雨无不欢呼庆幸，在暴君的压榨下，这场救命雨来得是那么的及时。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