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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分 ...


  •   序: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唐】李白

      一、
      735年,唐玄宗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开元二十三年,干支纪年为乙亥猪年。
      735年9月20日,秋分。
      这一天本应是秋收的好日子,可是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在为填饱肚子而发愁。
      小小的身子跪在马车前,在秋风萧瑟下瑟瑟发抖道:“夫人您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小的已经很久没吃到一口粮食了……”
      “哪里来的脏东西,滚开!”随着一声尖叫,小人儿被一脚踢翻在地,紧接着便有无数小厮笑着上来踢骂。直到那穿金戴银珠宝傍身的女人不屑地说:“行了,别给打死了,我可不想为了这晦气东西给衙门送钱。”
      女人啐了一口,才带着大片下人招摇而去。
      小孩儿摇晃了好几下才爬起来,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就是没有人上前搀扶一下。小孩儿也不在意,随手用袖子抹了抹血,才随意找了个狗洞缩进了不知谁家的院子角落。
      小孩儿说的是真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口粮食了,如果不是马车碾过的车辙深深积了些雨水,他可能连水都喝不上了。
      秋风飒飒,吹得小孩儿身上本就破烂的衣服摇摇晃晃,小孩骂了一声。他一点都不喜欢秋冬,寒冷让他连活命都成了问题。
      “哎,小儿,怎的骂人呢?”一道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小孩儿闻言几乎是瞬间便弹跳而起,顺着狗洞钻出绝尘而去。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他的身材娇小,只要足够警惕,就不会被抓到。
      “呼……呼……”冰冷的气息顺着呼吸道喘进肺里,小孩儿难受地咳了两下,随即便用手捂住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东张西望。
      “小儿,找我吗?”一只手搭上了小孩儿的肩膀,在小孩儿逃跑前将人按住。
      小孩儿睁大了眼望向来人——红黄相间的长袖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这人不觉冷似的,单衣薄裤,脚踩同色靴,脸上是洒脱而自在的笑容。
      “放手,放开我。”小孩儿觉得这人应是不好惹,于是挣扎起来。
      “哎哎哎,别这么大火气啊,我只是想和你做个朋友。”
      朋友?小孩儿疑惑地望向来人,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和自己做朋友?
      “听好咯,我,是二十四节气的秋分。因为你呢,出生在秋分,所以我呢,现在前来与你相见。”秋分笑嘻嘻地说道:“呐,既然认识了,以后可不能再骂我了。”
      听到自己之前的唾骂都被正主听了去,小孩儿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又是被秋分一顿嘲笑。
      稀里糊涂地自己就多了个朋友,还是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可是小孩儿手里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略微窘迫道:“抱歉,我什么都没有……”
      “哎,不用在意这些细节。”说着,秋分倒真是豪迈地同小孩儿一道席地而坐,“小儿,可有名字?”
      “不曾。”小孩儿的头埋进了手臂,呆愣愣地望着一片落了地的叶。
      “那……可曾有志向?”
      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些个问题,小孩儿顿了顿,却像是已经排练过无数次一般熟练道:“……我想当大官,特别特别大的官,有吃不完的粮,花不完的银子……我要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被我踩在脚下……”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小孩儿慌张地抬头四下望了望,才复又低下了头去。
      秋分这次没有笑,只是抚了抚小孩儿的头,道:“那,我等着大官儿请我吃好吃的。”
      小孩儿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良久,才坚定道:“一定。”

      二、
      小孩儿发现那人真的会在每年的秋分按时前来与自己相见,他也害怕过自己莫不是被恶鬼缠身。可自己实在是太渴望有一个朋友了,秋分从不打骂自己,有时他甚至想,就算秋分是恶鬼自己也认了。因为在他眼里看来,有的人虽然表面光鲜亮丽,可内心,却比恶鬼还毒恶。

      三、
      “哎,小儿,你现在讲话怎的文绉绉的?”
      “是吗?”麦麸笑道,他不好意思告诉秋分自己现在在帮工的同时也在偷主人家的书看。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志向,虽然他知道秋分不会嘲笑自己,但他还是羞于自己的手段。
      两人像以往的每一年一样,谈天说地,唯一变化的就是,麦麸有了自己多余的食粮。他掰了些给秋分,秋分倒也不客气,拿来便吃了。
      “小儿,你对我倒是真好,那我便回赠你些东西罢。”
      “小儿,有什么爱吃的吗?”
      “西瓜?”
      “咳咳……这可不成,得是秋天成熟的。”
      “那……山楂?”
      “成。”
      秋分抬起右手,拇指在食指上轻抚一二,便有小果儿结成,随着黄光大盛,果儿便越结越大,最后一颗红彤彤的山楂果儿便静静地躺在了秋分手中。
      “喏。”秋分随意擦了擦,笑嘻嘻地递给麦麸。
      麦麸宝贝地接过,万分珍惜地凑上前去嗅了嗅,才小小地咬下一口。麦麸轻叹道:“原来,这便是红果儿。”
      “哦?”秋分感兴趣地挑了挑眉,“你见过?”
      “嗯,”麦麸恋恋不舍地吮吸着指尖的汁液:“这便是我娘直到死也没能吃到的东西。”
      秋分离开的时候突然道:“莫要忘了你应了我的诺言,好好努力。”
      麦麸没料到秋分都知道,正想为自己的隐瞒而道歉时,红色的身影便一闪而不见了。
      麦麸盯着自己手中的山楂核,笑了笑:“谢谢……还有,抱歉啦。”

      四、
      十八年前。
      陈伶是被卖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的,李季的娘只用了一头牛便将她换来给自己的傻儿子当媳妇。
      “你滚开!”陈伶扶着肚子咬牙切齿地拍开李季要扶她的手。
      李季讷讷地收回了手,尴尬地搓了搓:“那,娘子要慢一点呀。”
      “不用你管!”
      一年过去了,陈伶尝试过无数次逃跑,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这里面还有好几次是她让李季帮她逃,李季很听话,每次都乖乖地照做。可陈伶恨就恨李季的娘太贼,每次都能成功地把人逮住。
      最终老太太忍无可忍,在旁边手把手教自己的傻儿子夺了陈伶的初夜,才满意道:“你呀,还是安生给我老李家留个后,莫要再整这些幺蛾子了。”语罢飘然而去。
      陈伶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老太太一走,她便一脚踹上身上的傻男人:“给我滚下去。”
      刚承欢的女子柔弱无骨,一脚下来软绵绵的并无多大力道,但李季还是乖乖翻下了床,呆头呆脑道:“娘子,你刚刚叫得真好听,可以再叫一次吗?”
      陈伶一下红了脸:这呆子!
      虽然陈伶万分不情愿,可肚子还是一天天大了起来。李季听说陈伶的肚子里有了小宝宝,高兴得恨不得把心都捧到陈伶面前去。他虽然是傻的,但还是知道陈伶和村子里别的那些瞧不起他的女人不同,所以他对陈伶言听计从,生怕陈伶有一天就不要他了。
      “呆子,我想吃红果儿。”夜色已深,陈伶扶着已经滚圆的肚子道。她也不晓得为什么,只是现在非常想吃些酸甜可口的东西。
      李季点点头道:“那娘子你等等,我上山给你采。”语罢便窜出了门。
      天色很黑,陈伶从窗户向外看去,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其实想开口拦上一拦,可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说。最终陈伶困得睡着了。
      第二天是秋分,屋子里今天比以往冷上一些,陈伶迷迷瞪瞪地被一阵嚎哭声惊醒,掀开被子,却被冻得一个激灵。平常的这个时候,李季应该已经烧了厚厚一捆柴将屋子熏得暖烘烘的。陈伶内心有些忐忑,李季当是一夜未归。
      陈伶推门而出,便看到李老太太悲痛欲绝的脸和散乱的头发,李季的大哥和三哥也是一脸不忍。陈伶茫然地上前——李季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已被撕扯不见,身上横七竖八开了几道口子,还有几个深深的血洞分布其间。
      陈伶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想吐,眼神一低却怔愣当场——李季仅剩的一只胳膊里死死夹着一个布包,布包已被扯烂,露出了几个红彤彤的果子……
      “啊啊啊啊啊啊!!!!!!”陈伶大叫一声,感到□□涌出了一股水。
      李老太太瞬间也慌了神,她没想到陈伶这会要生:“快!快去找稳婆!”
      李伯慌慌张张地冲出了门,李叔则把陈伶扛进了屋。
      陈伶最终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但自己的身体也虚弱了下来。当陈伶抱着孩子跪下求李老太太放自己走的时候,李老太太没有拦。因为她知道,没有了李季,陈伶和孩子最终也只有死路一条。
      陈伶最终还是离开了。

      五、
      看到陈府的牌匾,陈伶当真有种隔世之感。
      陈老爷见到女儿回来固然高兴,可见到陈伶怀中抱的男婴却骤然变了脸色:“荒唐!你怎的能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陈伶知道不洁的女子便对陈府再没有用处,可她还是想赌一把,赌父亲对自己还有没有一丝感情。
      “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孽种,给我滚。”
      陈伶的脸色瞬间苍白。
      她还是赌输了。
      陈伶的尸体最终还是被陈家拉走了,一口棺材,陈老爷还是给得起的。
      世间就此少了一个陈大小姐,多了一个没有姓名的流浪儿。

      六、
      麦麸中举了,兴奋地拉着秋分不停地说这说那。
      秋分微笑道:“恭喜啊,麦举人。”
      麦麸叹道:“我真是没有想到我啊,竟真有出头之日。只要我明年中了进士,便能做那人上人了。”
      “是啊。”秋分轻声说:“有心人,天不负。”

      七、
      因为处事圆滑且顾及大众的利益,麦麸的官越做越大,最终甚至做到了户部尚书掌管钱粮,倒真是有了吃不完的粮,花不完的银子。
      “秋分,真没想到我能做到。”麦麸望着肥厚的国库感叹道。
      “是啊。”秋分嬉皮笑脸道:“那,以后麦大官人可要多多关照小的啦。”
      “一定,一定……”麦麸“哈哈”笑了两声,突然道:“秋分,其实我想哭。真的,就现在。”
      秋分也收了笑。
      低沉的男声顺风飘入了麦麸的耳朵:“那便哭吧。”

      八、
      755年12月16日,唐朝将领安禄山与史思明背叛唐朝后发动内战。
      757年,战事告急,国家的钱财粮食都贡献给了战争,百姓民不聊生。
      “麦大人!麦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陈家一百四十口老小,可就都靠您这一口粮了啊!”年逾古稀的陈老爷颤抖地跪在尚书府门前高呼。
      麦麸冷眼望着,并不准备搀扶一把:“陈大人,这您可是找错了人。皇上只要求大家族缴纳相应的钱款和米粮,可没说把自己填肚子的也一并上交了啊……还是说,陈家已然潦倒至此?”
      陈老爷煞白了脸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麦麸冷笑一声,转身离去的同时高声道:“送客。”
      麦麸从后门转到街上,比起前几年,长安城是真的冷清了不少。但要说真冷清却也不然,因为流落至此的饥民也更多了。
      “大人,大人,您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老爷,求求您救救我的娃儿吧,老汉饿死倒没事,可是娃儿……娃儿他还小啊!……”
      “救救我们吧……”
      麦麸冷漠地穿梭在跪下讨粮的饥民中,他也过过这种日子,只不过他早就下定了决心要做人上人,而现在,他也真的做到了。
      “大人……”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麦麸的袖子被拉住了,“大人,您能不能救救我娘?我娘很久没吃饭了,她把饭都给了我……还给我喝她的血……她要不行了,可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您救救她,求求你了,我愿意把我的命卖给你……”
      麦麸闻言转头看去,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女人双目无神地倒在地上,胳膊上满是凌乱的刀痕。这个场景莫名眼熟,麦麸瞳孔骤缩。
      ——“孩子,娘没用,没能护住你……”
      ——“孩子,是娘对不住你爹……”
      ——“喝吧,这是娘最后能给你的了……”
      麦麸双唇颤抖,跌跌撞撞地奔向那个陌生的女人,泪流满面。他微启双唇,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无声道:娘。

      九、
      待人一向无理冰冷的麦大人突然开仓放粮,而且粮食只救济穷人,不救济大户。一时百姓高呼麦大人万岁,乃是神人下凡。
      只有麦麸自己知道,自己顶着的压力,有多大。
      又是一年秋分时,秋分无声地出现在麦麸身后:“值得吗?”
      麦麸伸手接下一片落叶轻碾,笑道:“值得?我也不知我做的是对是错,又是否值得。明明我曾经说过的……”落叶被捏成碎屑缓缓飘落:“我要站在顶端,再不理会这深渊的啊……”

      十.尾声
      上元二年(761年)三月,叛军内讧,史思明为其子史朝义所杀,内部离心,屡为唐军所败。宝应元年(762年)十月,唐代宗继位,启用唐将仆固怀恩为朔方节度使、河北副元帅,统兵进军洛阳。
      宝应二年(763年)春天,田承嗣献莫州投降,送史朝义母亲及妻子于唐军。史朝义率五千骑逃往范阳,史朝义部下李怀仙献范阳投降。史朝义无路可走,于林中自缢死,其余部分叛将投降,历时七年又两个月的安史之乱结束。
      “启禀皇上,户部尚书麦麸于战事混乱之际开仓放粮,却不先接济潦倒权贵,使得多位大人死于非命……这实乃我朝憾事,还请皇上还诸位大人一个公道。”
      “麦爱卿,你可有话要说?”
      麦麸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语。他什么也不想听,因为这结局是他早就料到的。
      “……压入大牢,秋后问斩……”
      麦麸终于动了,他跪下磕了个头,如同多年前他初次上任一般:“谢吾皇。”
      763年9月20日,秋分。
      “你来了。”麦麸给自己倒了杯酒,又递了一杯给秋分。酒是外面为自己打抱不平的百姓拜托牢头带给自己的,而牢头,也是之前受过自己恩惠的人。
      “是。”秋分接过,咂了一口,突然道了句:“外面的百姓都在为你求情。”
      麦麸饮酒的手顿了顿,复又喝了一口:“那又如何?”
      “是对是错,你心中怕是早有定夺。”
      麦麸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许是吧……秋分,你我相遇已是二十有八年,而今年,便是最后一年了罢……”
      秋分没再说话。
      “其实我一直都好奇,我离开了之后,你待如何?”
      秋分走了。
      秋分一过,麦麸便上了刑场。
      刑场周围皆是撒着热泪的百姓,麦麸直挺挺地跪在天地间,坦坦荡荡。
      刽子手道:“麦大人,可还有何遗言未尽?”
      麦麸笑了,笑得洒脱,他高声叹咏:“我麦麸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
      麦麸死了。
      在麦麸的热血喷涌的一瞬,不知哪里的劲风载着落叶金黄飘落了一地,黄澄澄的落叶沾到了他的血,霎时变得殷红。
      人们高叫着老天显灵了。
      麦麸的头滚了又滚,最后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漫天落叶,嘴角还挂着微笑,像是在做着一场未完的美梦。
      两片落叶悄然飘落在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待到又一阵风将落叶刮离,他的眼睛,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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