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应吾生

2、清明

　　序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唐】杜牧

　　一
　　1988年4月4日，清明节。
　　朱婷和其他女工结束一天的缝纫工作，腰酸背痛地整理最后的残局。
　　“呀！下雨了！”突然一个女工惊叫道。
　　“废话喽，今天清明嗦。”
　　朱婷停下了收拾的动作，愣愣地看着自己收拾了一半的破布。
　　居然……又是一年清明了么……

　　二
　　没有人知道朱婷来自杏花村。
　　那个当年闹了饥荒，几乎灭了村的杏花村。

　　三
　　1960年，持续旱情扩大：“1-9月，以北方为主的特大旱灾。上半年，北方大旱。鲁、豫、冀、晋、内蒙、甘、陕7省区大多自去秋起缺少雨雪，有些地区旱期畅达300-400天，受灾面积达2319.1万公顷，成灾1420万公顷。
　　1960年4月5日，清明节。
　　一个小女孩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碗糟糠奔驰在已被太阳晒出裂痕的田埂间。
　　“砰！”一声巨响后，一间破屋的木门被小女孩大力撞开的同时，也使得正举着一把尖刀要行凶的男人停下了手。
　　“啊啊啊啊啊！！！”女孩随手放下手里不知是米糊还是泥糊的东西，大吼着上去撞倒了凶手。
　　瘦得已成皮包骨的男人被一股大力撞倒在地，眼神凶恶地瞪着小女孩儿说：“小杂种，滚开！老子杀自己的老娘吃，干你屁事！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凭什么拦着老子！”
　　小女孩眼睛晶晶亮亮的，但是脸带倔强，说什么也不肯让。
　　男人一时急了：这小杂种不是第一次拦着自己了，床上的老婆娘死了就死了，反正活着也是累赘。再说了，那也是自己的老娘，就算牺牲了她让自己活下来，也是她作为母亲应该的吧。
　　于是男人爬起来，抓起刀再次扑了上去：这小女孩就当做今晚的加餐！
　　可不等他扑上去，便腹部一凉。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捅入自己身体里的刀，倒了下去。
　　刀是小女孩早就藏好的。
　　小女孩把刀抽出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舔了舔，才不舍地把尸体拖出去扔在马路上，过一会饿得不行的人自然会找过来吃掉它。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栓好门，端着米糠趴到了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的身边，小口小口地喂着。
　　刚刚的一切老太太都看到了，此时她不禁落下了一滴浊泪。
　　没想到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儿子居然想吃了自己。
　　而拼死护住自己的却是自己放弃保下来的女儿的孩子。
　　“婷啊……”老太太虚弱地呼唤。
　　小女孩——也就是朱婷闻声伏下身体，凑过去听。
　　老太太哽咽着说：“婷啊……别管姥姥了，剩下的米糠，你自己吃了吧……然后，去村东边的竹林……姥姥我当年……做过一件错事……”说罢泣不成声。

　　四
　　1950年4月5日，清明节。
　　“快来个稳婆！朱家小女儿要生啦！！！”
　　……
　　“来了来了！稳婆来了！”
　　……
　　“哎！这不行啊！留这么多的血！得送医院啊！……什么？没钱？那就只能保小了……”
　　……
　　朱老太太一颗头几乎低到地里。
　　她不是真的没那么多钱，她只是觉得，如果女儿这次生出来的是个男娃……
　　“呦……是个女娃儿……”稳婆扒开小孩儿的腿看了看。
　　朱老太太的脸“唰”地白了。
　　老太太茫然地抱着新生的小婴儿，看着自己女儿的脸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泥土里。而自己的儿子，还在不知什么地方喝着花酒。
　　雨，一点一点下大了。
　　一个少年带着斗笠从雨中缓缓而来，他停在朱家，良久，伸手敲了敲门。随着一声苍老的“来啦。”朱老太太疲惫地开了门。
　　“您好，有吃的吗？”男孩礼貌地问道。
　　要是原来的朱老太太说不定就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可是今天，她想给自己积点德……
　　可谁料到村东头的放牛哥路过，见此场景忙劝道：“朱老太太！防着些呦！最近总有些不学无术的娃儿骗吃骗喝嗦！”
　　老太太闻言迟疑了，半晌，她摆了摆手：“娃儿，走罢，老婆子家也要掀不开锅啦！”
　　少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五
　　朱婷没有父亲，他的父亲在母亲怀上自己不久就被压死在了采石场。再加上自己出生在清明节，母亲又死于难产，封建迷信的村民都不喜欢和她接触。
　　不过朱婷有着自己的小秘密。
　　又是一年清明，朱婷来到村东的竹林 。
　　“清——明——”来到竹林深处，朱婷放开嗓子大吼。
　　一个清秀的少年戴着斗笠，牵着一头牛缓缓走来：“哎。小姑娘。”
　　朱婷猛地转头，脸微微有些红：“又见面啦！”
　　“是啊。”唤作清明的少年轻叹一声：“又一年了。”
　　“喏，今年的杏花，送给你啦。”
　　“哦，谢谢。”小小的杏花羞涩地遮住自己，清明愉快地笑了起来。
　　清明伸出一根食指，一滴小小的雨珠凝成了形：“那，我也送你礼物。”
　　十指纷飞，一朵雨珠杏花便有了生命般转了起来。
　　“哇……”朱婷一时看得呆了。
　　两人说着，笑着，玩着，闹着。直到月上柳梢头，朱婷才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向自己家里走去。

　　六
　　朱婷愣住了。
　　朱老太太仍然吊着一口气讲述着，空荡荡的破屋子里满是她的喘气声：“其实……你们每年的见面，老婆子我，都看在眼里。我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朋友……可是……我们村，已经有多久，没下过雨了啊…………”
　　“替我这个老婆子去道个歉吧……”
　　“求他……放过我们……”
　　朱老太太最终还是咽了气。
　　朱婷为老太太合了眼，把她的尸体藏在了空空的米缸里盖严实——如果不这样，老太太可能就尸骨无存了。
　　然后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剩下的米糠，小心地探出一个头，确认没什么危险后，才锁了门大步奔向竹林。路过她抛下舅舅的地方，果然已经没了人影，徒留一抹血迹。
　　朱婷气喘吁吁地到了竹林。
　　清明已经在等她。
　　第一次，两个人都没打招呼。
　　朱婷先动了手，她狠狠揪住清明，大吼道：“为什么！”
　　清明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了一句话：“……这是命。”
　　“命？！！”朱婷狂笑道：“你告诉我这是命？？？”
　　“不就是她没给你一口饭吃吗，你至于……哈哈哈哈哈……就这么停了雨？看我们自相残杀？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朱婷状若疯癫。
　　清明嘴动了动，他很想解释一句自己不是雨神，可是朱婷已然失去理智，他悻悻然闭了嘴。
　　“天命？我才不信什么天命！！！”朱婷狠狠瞪着清明：“你想让我们都死了好，我就偏不死！你奈我何！”
　　朱婷狂笑着跑走了。
　　傍晚的时候，雨，终于下起来了。
　　可是离开的朱婷看不到。

　　七
　　朱婷去了城市。
　　像无数的打工农村女，朱婷在一家缝纫厂工作。上百台缝纫机发出的嘈杂声震耳欲聋，不过朱婷很满意自己的工作。至少她不必再在饥荒中挣扎，再看一次人吃人的地狱。
　　但是同时，她也默默关注着自己的家——杏花村。
　　她知道，在那次饥荒后，杏花村又爆发了一场瘟疫，全村没人活下来。这件事惊动了上面，于是杏花村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所有人都被很好地安葬。碍于病毒的顽固，村子暂时仍处于封锁的状态。

　　八.尾声
　　朱婷最终回到了杏花村。
　　杏花村不再有人居住，漫山遍野的杏花覆盖了曾经热闹的村落。
　　朱婷摘了一大把杏花，缓缓走向村东的竹林。
　　仍然是那个少年，仍然那是那顶斗笠，仍然是那头老黄牛。
　　少年闻声转头，骤然一笑，也一如当初。
　　“清明……”朱婷脱口而出：“杏花……送你……”
　　“谢谢。”清明笑得双眼眯起。
　　两人席地而坐。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同时开口，随后便相视一笑。
　　临走前，朱婷对他说：“清明，我决定离开了。”
　　“再也不回来了。”
　　“还有，其实我不想原谅你。”
　　朱婷走了。
　　清明用斗笠枕着头躺下，嘴里随意叼了根稻草，他幽幽地吐了口气，不知向谁说道：“抱歉，朱婷。我没办法，我无法干涉你们的生活。”
　　“我只是个旁观者。”
　　天色将暗之时，清明随意拍了拍衣服，摇摇晃晃地牵着牛走远。
　　随着他的离开，有雨星星点点落下。
　　雨中传来一曲洒脱的叹歌——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