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胖别格

17、情人

　　季冉坐进车里，见陈雾毫无困意，几次张开嘴欲说些什么，最后都变成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陈雾听得云里雾里，让季冉老实交代到底想要做什么。
　　季冉耷拉下睫毛，面露委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起来更加没有正形。
　　“阿雾，我们去吃宵夜吧。”
　　陈雾想说这么晚吃宵夜对肠胃负担很大，可是看到季冉渴望的眼神，又把话咽了下去。
　　“想吃什么？”
　　“牛肉面！学校门口的，你吃过吗？”
　　陈雾摇了摇头，无奈地盯着满脸兴奋的季冉。搞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用要去嗑药的语气一本正经说出想吃牛肉面的，虽然自己也很想尝试一下。
　　陈雾又有些生牛肉面的气了，因为自己上次没有吃到，而且季冉提起牛肉面的神情比提起自己要开心得多。
　　“那我们去吧，我都好久没吃了，今天格外想念。”
　　陈雾点点头，很快又想起上次在店门口看到的纸，遗憾地告诉季冉牛肉面这个时间已经打烊了。
　　季冉突然被泼了一身凉水，瘫在座椅上，看起来蔫蔫的。
　　“明晚下课去吧，今天先吃点别的。”陈雾建议道，语气很温柔，像在对小朋友讲话，明明自己比季冉还小了好几岁。
　　季冉撇了撇嘴，“好吧”，继而又突然想到，“明天要来上课吗？”
　　陈雾点点头，“季老师的课一定要去的。”
　　季冉看着陈雾一脸真挚，莫名有些受感动，重又变得兴奋起来，趴在方向盘上思索要带陈雾去吃什么。
　　想着想着，季冉的脑海里闪过一家店面，以前和文琪常去。文琪的脸就这么蓦然出现，季冉感到心里一阵刺痛，脸上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他意识到，即使自己刻意不去想，有些东西还是会莫名其妙潜出来，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把自己矫饰得完美无缺的表象猛然撕裂，露出里面破败不堪的细碎血肉。
　　陈雾看到季冉的神情有些异样，眼眸下垂，嘴角也变得沉重。陈雾喜欢季冉笑，不笑的也喜欢，但不想要季冉不开心。
　　车里很安静，只剩下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陈雾意识到季冉的变化，很想从背后抱住他，什么也不会说，只是静静抱着。
　　时间过了很久，陈雾仍旧盯着季冉衰颓的后背，他的心里有无数的情绪在翻涌，感觉自己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陈雾仿佛变成了木条堆积而成的一座塔楼，维持稳定的最关键一块正在一点一点被抽掉。
　　或许下一秒，身体便会不受控制，向季冉所在的方向倾倒。
　　季冉动了动，手肘不小心碰到喇叭，突如其来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将陈雾炸醒，他已经离季冉很近，两人保持在一个极其暧昧的距离。
　　季冉回头，对上陈雾的眼睛，像是从中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迅速转过去，重新盯着前方的柏油路面，心里浮现出某种不安。这种不安愈来愈强烈，以至于心跳也随之加快。
　　他甩了甩脑袋，给自己进行了一番催眠，然后摆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打破了车内的静默。
　　“阿雾喜欢吃小龙虾吗？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
　　陈雾坐回原位，默默点了两下头，有些心虚。
　　“能吃辣吗？”季冉又问，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两人不过才坐进车里，开始一段极其普通的谈话。
　　可陈雾不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心不在焉“嗯”了一声，仍旧显得惴惴不安。他很后怕，怕被季冉看出什么，怕察觉出这些的季冉从此以后远离自己。
　　“那出发了哦，系好安全带。”
　　说完，季冉驱动车，往不远处的夜市开去。
　　夜市季冉上大学时常去，夜半三更仍旧一片喧闹，几列望不到头的排档，花红柳绿的油布招牌上挂着钨丝灯。每个档口前都摆放了几张桌椅，坐满了夜游的人。
　　季冉带陈雾挑了一个铺位坐下，满脸憨厚的老板热络地冲他打声招呼，季冉回之以微笑。
　　低矮窄小的桌子，仅够两人对坐。陈雾好奇地四处张望，熙熙攘攘的人群，彼此都在说笑，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容，显得很惬意。
　　桌子离烧烤摊近，时不时飘来一阵有些呛人的烟味，中间夹杂着烤串的肉香，陈雾很少来这种生活气满满的地方，好像在跟随季冉领略人间。
　　过了一会儿，老板端上来一盘通红油亮的小龙虾，季冉要了啤酒，给陈雾点了可乐。
　　陈雾看着冒泡的黄色酒瓶，很想阻止季冉。季冉猜出了他的意图，将酒瓶标签转过去，正对陈雾，指了指上面“菠萝啤”三个字。
　　“……”
　　陈雾老老实实闭嘴。
　　陈雾平时吃饭以简便快捷为主，几乎不吃带壳的东西，他对这种外形坚硬的生物有一种难以理清的情感。陈雾甚至搞不清楚这种情感是喜欢还是讨厌，又或者是一种怜悯。
　　但是季冉格外喜欢，在陈雾呆呆盯着盘子里的红色生物时，季冉身边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他疑惑地抬起头看陈雾，以为陈雾不太会剥，于是熟练地剥了几个，留下尾巴，放到餐盘里递给陈雾。
　　“尝尝嘛，特别好吃。”
　　陈雾捏起短尾，咬断粉白的肉，咀嚼片刻，丰富的香料味道连同弹牙的虾肉一起在口腔里迸溅开来，带着难以忽略的一股辛辣。
　　“怎么样？好吃吧？”季冉期待地盯着陈雾。
　　陈雾红着脸点点头，季冉才松了口气，又继续给陈雾剥虾。先将头部拧掉，然后一手扯住尾巴，轻轻一旋，鲜嫩的肉便从壳里脱落，像在变魔术。
　　陈雾看得目瞪口呆，突然被辣椒呛到，咳了几声，脸颊瞬间变得通红。季冉赶忙将水递过去，陈雾接过喝了几口，才渐渐缓过来。
　　“很辣吗？”季冉感到有些抱歉。
　　“没有，只是呛到了。”
　　其实A城人的口味偏清淡，陈雾不怎么能吃得了辣，不过他想要顺应季冉的口味。
　　回去以后，陈雾感觉自己整个嘴唇都在冒火，好像肿了。肚子里也像有人在里面生火煮饭，热烘烘的，头也有点发懵。以至于睡到一半，陈雾被渴醒，嗓子又干又涩，只好爬起来去找水喝。
　　路过季冉的房间，发现门缝里透出一线光，季冉还没有睡。陈雾呆呆站在门外，盯着那一条光线，踟蹰了很久，一直到光线熄灭才拖着落寞的身影走回房间，轻轻关上门。
　　月光逐渐变得惨淡，溶于稀薄的夜色。
　　床头柜上只有一盏熄灭了的台灯，和一个光洁的烟灰缸，干净得像是摆件。
　　季冉怔怔望向窗外，脑海里一片纷杂。他听到陈雾开门，很久以后，才轻轻关上。
　　薄荷酒吧的调酒师，那个黄色头发的阿让，莫名其妙对自己说陈雾人很可靠。季冉当然知道，虽然和陈雾认识的时间很短，但足以了解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陈雾不爱说话，所有的情感都是通过行为来表达。他将细小的温柔都融入于状似不起眼的动作之中，季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可他不明白阿让为什么要特意跟自己说这个。
　　在看到陈雾盯着自己的那副神情以后，季冉明白了。他的心里很烦乱，觉得自己做错了。自以为是的关心和帮助，或许只会害了陈雾。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怔怔望着月色发呆。

　　第二天，两人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照常去上课。季冉把陈雾送到老地方下车，自己再去办公室。
　　空调机上的绿萝生长得越发茂盛，满满一盆，向下垂生出无数根枝芽。
　　老沈立在一旁，摆出一副思想者的姿势，纳闷地正盯着看。
　　他想不通，明明上个月看起来还蔫了吧唧的绿萝，怎么莫名其妙在万物衰败的秋天开始焕发第二春？老沈觉得这对于办公室里的每一位老师来说都是一个好兆头，于是他在屋里扫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季冉身上。
　　季冉迷茫地抬起头，看到老沈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下意识抱紧双臂。
　　“你……你想干嘛？”
　　老沈鄙夷地看着他，然后指了指自己，“我？我一把老骨头能对你干嘛？”
　　季冉松了口气，放下胳膊，趴在桌面上准备补觉。
　　老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叉腰站在季冉身后，敲了敲他的脑袋。
　　季冉吃痛，闷闷地问，
　　“你到底要干嘛呀？”
　　“小冉，大好时光你趴在这里睡觉，不觉得可惜吗？”
　　季冉实在是困，半眯着眼睛，显得痛苦不堪。
　　“沈老师，这么冷的天我要去哪里啊？”
　　“出去社交啊，年轻人怎么能老是一天到晚睡大觉，快起来，今天晚上和医学部的老师可是有联谊的，等下下了班你回去好好打扮打扮，胡子刮刮，瞅瞅你，一天天颓的……”
　　老沈在一旁唠唠叨叨个没完，像在念经，季冉更困了，脑袋在桌面上一栽一栽的。
　　“今晚下了课过去啊，听见没有？盛意酒店八楼，到时候我在一楼会客大厅等你。”
　　“听见啦。”季冉根本不知道老沈在说什么，不过答应完以后就没有声音了，可能是走了，季冉终于安心睡死过去。
　　在晚上选修课前收到老沈发来的信息时，季冉才后知后觉，自己到底答应了什么。
　　进到班里，他先扫视了一圈教室，显然对于上座率十分满意，微笑着点点头，又细细看一遍，找寻陈雾的踪影。
　　陈雾没有坐在最后一排，因为蒋林上选修课不太积极，没有抢到老位置。他对蒋林的业务能力产生了强烈的质疑，并且决定以后季冉的专业课要早早地来。
　　季冉扫视了两遍，才在倒数第三排中间看到用一只胳膊撑起脸，表情闷闷不乐的陈雾。
　　陈雾夹在一群人之间，浑身像是长满了刺，坐立不安，尽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不挨到旁边的人。
　　季冉有点心疼，想让陈雾坐到讲台上来，不过这样的话陈雾将变成教室里最瞩目的一员，接受来自全班人的眼神洗礼。季冉在心里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陈雾，两人眼神有过短暂对视，陈雾迅速垂下了眼眸。
　　季冉开始讲课，这一节是法国文学，从莫里哀讲到巴尔扎克，又从雨果讲到罗曼.罗兰。仿佛将整个法国文学史铺陈开来，成一张长卷，一一细数他们的经历与作品。
　　陈雾目不转睛盯着讲台上滔滔不绝的季冉，觉得他好像已经完全融进了那个时代，季冉身上有这种浪漫的气质，牢牢吸引着陈雾。
　　蒋林看了陈雾很多次，没有发现他和任何人有眼神交流，只是在认真听课，认真得好像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医学生，倒像个文学院的。
　　蒋林别扭地承认季冉讲得确实不错，他的偏见减少了一些。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虚的缘故，总觉得季冉的眼神总在看向自己，搞得他连作业都不敢写。
　　当然，虽然也帮陈雾带了作业，但一直被压在胳膊肘下面，甚至没有打开。蒋林卯足劲抽出来，陈雾看都不看他一眼，眼神仍旧朝着讲台的方向，脑子里在盘算和季冉下课以后去大学城吃牛肉面。
　　悠扬的铃声响起，季冉说完“下课”两个字，陈雾看到他朝自己扬了扬头，随即掏出了手机。
　　片刻，陈雾的手机震动两下，他点进去，脸上的肌肉逐渐变得僵硬。
　　季冉说自己下课有事，不过可以先把陈雾送回去。
　　陈雾抬起头，看到季冉已经出了教室，讲台上只剩下拷课件的几个学生。
　　蒋林收拾好东西，问他怎么还不走，陈雾缓慢起身，站在原位，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没事，我今晚回宿舍住。”
　　“走吧。”陈雾将握住手机的手插进口袋，对蒋林说道。
　　两人将要走出班门口，听到有人在喊陈雾，他停住脚步，蒋林回过头去，看到裴冰玥小跑着朝两人过来，胸前抱着一本书。
　　“你也选了这门课啊？”蒋林讶异。
　　裴冰玥冲他笑了笑，“对呀，季老师课讲得很好。”
　　陈雾微微侧目。
　　蒋林看了陈雾一眼，试探性说道：
　　“那就，一起走吧？”
　　陈雾没有回应，顾自走出教室，两人紧跟随其后。
　　陈雾在走廊里寻找季冉的身影，人很多，都是下课匆匆赶回寝室的学生。但他没有看到季冉，兜里的手机又在震动，季冉回了一个“好的”的表情包，直到寝室，陈雾没有再收到季冉的消息。
　　脚步越来越沉重，跟在后面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蒋林也知道裴冰玥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陈雾一路就像丢了魂，好像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听选修课了一样，整个人颓丧到不行。连裴冰玥都看出明显的变化，问蒋林他怎么了。
　　蒋林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表示最近的陈雾他也看不懂。裴冰玥尴尬着笑笑，女寝到了，他便停下来与两人告别。
　　“陈雾，我到了。”裴冰玥冲陈雾的背影小声喊道。
　　陈雾停住脚步，终于回头，冲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裴冰玥同两人挥挥手，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没了胳膊的遮挡，陈雾看出她怀里抱的那本书的名称。
　　“情人。”陈雾小声念道。
　　裴冰玥歪了歪脑袋，注意到陈雾的视线盯着自己怀里的书，于是主动伸过去，问陈雾要不要看。
　　陈雾迟疑片刻，接过去，道了声谢。
　　“不用谢，你慢慢看，季老师课上讲到的书我还有很多，需要的话上课我再带给你。”
　　陈雾礼貌性笑了一下，很浅，落在裴冰玥眼里却很深刻。
　　陈雾很多年不曾对自己露出这样的微笑，以至于此后很久，裴冰玥每当想起陈雾，脑海里都会浮现出这样一张毫无攻击性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