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胖别格

18、镜子

　　陈雾回到寝室，坐在桌旁，盯着安静的手机屏幕发呆。眼神扫过桌面上那本书，随手翻阅起来。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陈雾默念，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季冉的声音。季冉的嗓音有些慵懒，有时候会让人误以为是在撒娇，可念书时这种声音却显得很合适。像春天的蒙蒙细雨落在脸上，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柔软。
　　他只念了第一段，无法再去看第二段。陈雾感到一阵伤心难过，好像从文字中得到一种痛楚，一种不属于自身的刻骨铭心。
　　蒋林洗漱完回来见陈雾坐在位子上发呆，胳膊下面压着从裴冰玥那里借来的书。他想起什么，从自己书包里掏出陈雾下课时忘记装起来的实验报告册，递过去，顺带敲了敲陈雾的桌面。
　　指甲在铁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陈雾眨了一下眼睛，回过神，很自然地拿起本子开始写实验报告。
　　下午的时候，陈雾难得去上了实验课，因为过于稀奇，班里的同学齐齐注视陈雾一路走到座位。解剖老师站在讲桌上看了很久，带着疑惑，好像在脑海里费力思索陈雾的形象同上周相比到底产生了什么变化？
　　同样是动物实验，陈雾不想要参与，于是负责记录和整理实验数据。
　　动手的活儿全是寝室里另外三个在干，而且干得很乐意，不仅杀了自己的牛蛙，还要帮旁边小组的女生们杀牛蛙。一锥子捅到枕骨大孔里，搅得陈雾有点生理性呕吐。
　　陈雾虽然外表看起来了有些冷漠不近人情，但是内心柔软，对待动物也很温和。虽然很早就了解到医学生必须要学这些，可他还是有些难以消化。在他看来，江医生的建议完全是多余的。
　　陈雾一边看自己记录的实验数据，一边写实验报告，很快就完成了，甚至完全不需要站在一旁的蒋林帮忙计算什么数值。
　　蒋林看着陈雾洋洋洒洒地写，呆立在一旁，宛如一只张着嘴巴嗷嗷待哺的雏鸟。
　　陈雾写完收笔，将作业给蒋林，在其余三人崇敬的注目下拿着手机去洗漱了。

　　季冉到盛意酒店一楼时，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老沈仍旧是平日里的打扮，季冉调侃他是行走的鲁迅。
　　老沈见季冉还是上午那身行头，整个人看起来略显潦倒，加上那双心事重重的眼睛，不像来联谊的，倒像是来找人。
　　“下午让你回去收拾收拾，你没回去啊？”老沈问。
　　“这不是没有时间嘛。”季冉心不在焉地答。
　　老沈顾不上这些，上面早就开始了，赶紧引着季冉往里走，坐上电梯，一直升到八楼。
　　电梯门打开，是一条宽敞素雅的长廊，沿着廊子往右拐便是大厅。厅很大，豁然开朗，装饰得古典高雅。正对面是一幅几米长的油画，画中是几位古希腊神，厅内有几根大理石柱，镌刻出巴洛克风格的花纹。
　　季冉环顾四周，见到几张熟面孔，多是同一个学院的，陌生的那些应该就是医学院的了。季冉对于学校里组织的一些活动不怎么积极，别的学院老师认识的不太多，不像老沈这个社交狂魔，整个S大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老师，即使新来的也能认个脸，校门口的门卫都感到自愧不如。
　　老沈拉着季冉走到厅中央，将他介绍给两位站在一起闲聊的女老师。其中一位戴眼镜，短头发的，在季冉远远走过来时就已经注意到他，并且看了他很久，一直到季冉快走到近前才别过脸去。
　　季冉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从老沈口里得知是教生化的，叫余丽，正是陈雾听得很认真的那门课。
　　几人寒暄过后，在休息处的沙发上坐下，余丽旁边是系统解剖学的老师杨希雯，人很端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沉稳的气质。季冉有点没来由的怕，一直到几人聊了许久以后才恍然明白这种怕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希雯是S大附属医院的外科医生，被医学院特聘授课，平时多在医院里工作。
　　季冉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一些，老沈没明白怎么回事，硬是用手掌撑住季冉极力想要向后靠的背，两人暗中较劲，谁也不输谁，脸上表情逐渐狰狞，看得对面两位女老师忍俊不禁。
　　“季冉刚下课呀？”余丽开口，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对。”季冉答。
　　“听说季老师的选修课很是火爆啊，我们院里的学生挤破了头都要去听呢。”
　　季冉从余丽的语气中听出一些不满，尴尬地挠了挠头。
　　“啊……没有，可能是听说我的课比较好过吧。”
　　“季老师，这你可就谦虚了，临床的陈雾，你知道吗？”说完，好像怕季冉不知道一样，又给杨希雯使了个颜色。杨希雯立刻点了点头，表示有一点印象，余丽才继续说下去。
　　季冉没有插上话，好像自己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余丽知道就成。
　　“这个陈雾，上我的课从来都是睡觉的，听说他选了季老师的课，全程正襟危坐，听得比什么都认真。”
　　季冉心里笑了笑，同时产生了一丝疑惑，陈雾不是说上课不睡觉的吗？余丽接下来说了什么，季冉没有听进去，他一心认为陈雾太辛苦了，这样下去功课一定会受到严重影响。
　　老沈不明所以，明明是教师联谊，几个人坐在一起不聊别的，绕着一个学生跑不开了，搞得好像批I斗大会一样？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岔开话题，结果被杨希雯打断。
　　杨希雯努起嘴巴，做出一副思索貌，问余丽陈雾是不是额头上有一条长长的疤？
　　余丽摇了摇头说没有，杨希雯讲出了自己的疑惑。
　　于是季冉不仅知道了陈雾上生化课睡觉，还得知他解剖实验课逃课。
　　季冉有点生气了，借故去卫生间，准备给陈雾打电话训斥他一通。拿起手机时，突然顿了一下，他想到今天在教室外面等候时，和陈雾一道离开的女生。
　　为了避开人流，季冉抵在靠外平台的廊柱上，左侧是绿化带，右侧则是拥挤的人潮。因为是光照的死角，季冉站在一个黑暗的三角里，没有被陈雾发现。
　　他看着陈雾离开，同时也看到女孩儿追逐陈雾的身影，以及注视陈雾时的爱慕眼神。
　　陈雾实在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当时的季冉这么想。此时的陈雾应该在做什么呢？可能还跟那个女生在一起，不动也不笑，静静听她讲话。
　　想到这里，季冉心里蓦然松了一口气。他放下手机，在洗手池里洗了把脸，睡了一下午，并不困，只是有点乏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湿漉漉的刘海，泛红的眼眶，嘴唇上方青色的胡茬，略微歪斜的领带……突然感到有些卑劣。这样的自己，有值得任何人喜欢的地方吗？
　　准备往外走时，季冉听到门口有两人在交谈，他在对话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当然还有文琪，孙良。
　　季冉停住脚步，跟随声音而来的是一股烟味，勾起了季冉的瘾。
　　“文琪和孙良下个月要回来了。”
　　“一起？”
　　“对啊，真不怕到时候见了季冉尴尬。”
　　其中一人“嘘”了一声，“季冉今天来参加联谊了。”
　　“知道，可能死心了吧。”
　　季冉在心里冷哼一声，紧接着自嘲地笑了笑。他将衣袖放下去，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推开门，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之中走向电梯口。
　　季冉没有再回去，给老沈发了条信息就走了。
　　到家时已接近午夜十二点，季冉解开领结，疲惫地瘫倒在沙发上，丧失了所有的气力。躺了很久，他才起身，燃着一支烟，一边吸一边走到酒柜倒了杯酒，对着皎洁的月色，缓慢旋转玻璃杯，沉浸在一片迷幻的流动色彩之中。
　　棕黄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散发出诱人的醇香，季冉却没有任何想要品尝的欲望。脑海里不时会冒出陈雾的叮嘱，左右不过二十岁的大学生，说教时的模样却好像一个饱尝人间疾苦的中年人。
　　陈雾对这些东西没有丝毫欲望，不是因为这些事物不够具有吸引力，而是陈雾本身。
　　季冉不清楚有什么是陈雾特别喜欢的，所以陈雾的喜欢一定十足珍贵。
　　烦闷之余，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惶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紧接又倒满一杯，直到瓶子里的酒见空。他知道自己食言了，可是除了酒精，此时的季冉已然找寻不到任何可以纾解心头不安的方式。
　　他就这么抽完了一盒烟，喝光了一整瓶酒，机械性地流着眼泪，自胸腔深处爆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嘶吼。像是要把所有的悲伤情绪都掏空，直到最后在卫生间里剧烈地呕吐，整个胃搅在一起，一阵一阵的痉挛，醉到无力站起来的季冉已经分不清到底肚子里阵痛的来源是哪个器官。只能感觉到痛，最后渐渐变得麻痹，意识逐渐模糊，痛感不见了，知觉也渐渐消失。整个人轻飘飘悬在半空，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最后缓缓飘落，坠入一片火海。温暖，炙热。强烈的剧痛重又出现，不是胃也不是心脏。
　　绝望的拉扯，真实世界在崩塌，陷落。
　　季冉紧紧闭上眼睛，却在一片扭曲的黑暗里窥见自己清晰的形象。
　　无耻又卑劣。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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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结束啦，下一卷在写了，要有人看啊！可怜无助又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