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府之玉》谷二先生

2、豆腐是如何做成的

　　生死海乃业力所现，进入的地点和出离的地点，都是人在阳世所住的地方。
　　此刻，李旦还是站在了京城之地。这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带给他无数伤害与挫折的地方。在这里，李旦像无数的社畜、蚁族、鼠族一样，认认真真做事，老老实实做人，然而努力拼博了十几年，最后终于发现，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得——没房没车没户口，没积蓄没学历没女朋友，年年光、月月光、日日光——硬生生成了一枚穷-屌-丝。
　　在这个资本统治的世界，李旦们无论如何努力，也只是富人们的工蚁而已。
　　但他们又无可选择，只能像西西弗斯一样，不停推着必然滚落的顽石。
　　现在，李旦庆幸自己穿越了，尽管穿越成了一只鬼，他也无比地高兴，因为他终于可以选择他在阳间无法选择的选择——远离这个城市。
　　李旦的目的地，是故乡李家庄。那也是阎王准许他去一个下等鬼的地方，也是谷二先生在《幽冥三记》里所写的，天、人、冥三界，相连通的地方。
　　临走的时候，李旦模仿范逸臣骂了一句脏话——“京城，我X你妈”，然后义无反顾地登上了返乡之路。

　　李旦的故乡去京城东南三千里，一处叫李家庄的古村落里。
　　在李旦的记忆中，那里还保留着资本未曾侵袭的原始状态。
　　事实上，富人们根本不关心乡村，他们只掌握少数繁华都市。他们漠视了无数穷人，反而也使得穷人们回到了原古的刀耕火种的生活。
　　李旦一路南行。途中，他爬上泰山玉皇顶看了看日出，在黄山天都峰听了听鸡叫，逛云岗、龙门、大足，游西湖、南湖、太湖，曲阜城拜了宣圣，汨罗江吊了屈原……李旦这时候才发现，世界这么大，早该去转转，没想到大好河山，此时才有时机领略一二。
　　回想猫在格子间当社畜、蜗居鸽子笼做房奴，被资本奴役的人类，李旦觉得还真是役于物者劳其身，不被物役畅其神。
　　在建昌偶遇麻姑，机缘巧合订下一门亲事之后，李旦蹦蹦跳跳愉快地直奔故乡李家庄。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李家庄，它养在深山人不识，它猿猱欲度愁攀援。它有村人几十个，草堂十几间，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深山。
　　李家庄，烟雾迷茫信难求，永不与华夏通人烟。无数考古学家欲觅不得，无数地质学家遍访难求，总之，这个地方人类是找不到的。
　　地图上可能有千百个李家庄，但都不是这个李家庄。
　　李旦回了乡，姓李的族亲纷纷来访。族叔李大迷糊过门槛时一个不留神，头着地摔一跟头，脑袋骨碌碌滚到李旦脚下。李旦赶紧捧起来交到李大迷糊手中：“大伯，咋见我还激动地以头抢地耳？”
　　李大迷糊看不见李旦，才发觉得把头放反了，赶紧把头扭了一百八十度，这下看到李旦的笑脸了，他也笑了：“贤侄你终于回来了，这下咱们李家庄的都齐了。”
　　李旦爷爷奶奶大爷大妈叔叔婶婶叫了一遭，跟这个聊会儿，跟那个唠会儿，好不容易送走来客，就躲进祖屋，躺在那架绳床上神飞八荒。
　　这一下，李旦终于感觉安稳，以后不用再漂泊如絮草，这种感觉真好。

　　回家感觉真好
　　别管世俗纷扰
　　把一整天的面罩忙和累的大脑都往热水里泡
　　让每一颗细胞
　　忘掉烦恼

　　好，收！

　　李旦在床上躺了两天，思忖着祖父祖母什么时候才来。正思索着，就见祖父、祖母从灶台口爬出来。祖父还是瘦得跟个猴一样，爬出灶台就蹲在灶台旁，用烟袋锅子从烟口袋里擓烟。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不抽烟，但就喜欢用烟袋锅子擓烟。
　　祖母拍拍身上的蛛网，一边埋怨着：“咱家常年不打扫，烟道里都结蛛网了，不过你回来了就好了。”
　　李旦早就站起身来，过去拉祖父。见祖父不起来，他就拽了两把凳子，一把给祖父，一把自己坐，在祖父旁边。
　　祖父母生前最疼爱的就是他这个孙子，此刻都用充满慈爱的眼神望着他。
　　祖母：“想好了，承继祖业，卖豆腐？”
　　李旦：“想好了。”
　　祖父愉快地笑起来。
　　祖母：“不久前，观音菩萨来到阴间，教化大众，说是离恶向善，轮回投生定能大福大贵。而向善第一步，就是舍肉茹素。
　　“最近十殿阎罗受观音大士感召，也在各自的殿宇提倡吃素。无奈阳世子孙都以进肉为孝顺，不想对于阴间祖上实无益处。咱家的豆腐如果卖到阴间，绝对能发大财，而且功德无量。”
　　李旦心想，祖母的鬼话不能信；后又想想，唯一能信的就是祖母的话了。阳世，唯一疼他的就是祖母；现在，阳世人的话他不敢信了，只能听阴间的祖母的话了。
　　可是，李旦突然想到，谷二先生的《幽冥三记》里写到，自人类使用那种叫作化肥的化学品以来，豆类已在人间绝收，现在阳世所谓的豆类其实早已不是原来的豆种，只是化学元素的合成物，制成的豆腐也只是化学元素的合成物。
　　没有豆子，如何做豆腐？
　　祖母早猜透李旦所想：“豆种其实还有，只是被豆王收藏，要等到人间的土地恢复本来面目，才会播撒人间。如今之际，只好先用神仙树做豆腐。”
　　祖母所谓的神仙树，乃是上古时期，女娲娘娘将第一个李家庄人创造出来时，为了李姓族群繁衍而留在深山里的一棵树。
　　经过千万年的生长，一棵树繁殖成一片森林。
　　此种树的树叶可以用作食物。初时，李家庄的先祖只是生食树叶，后来经过神农帝的指点，李家庄人用此树做成豆腐。
　　其制造步骤是：
　　采摘树叶。神仙树高百米，非人力能够攀缘，每次采摘树叶，须一猿攀缘其上，捋叶如雨下。此猿不知其名，然李家庄人若想采叶，祷而祈，其辄至。每采一次，可做豆腐五百斤。
　　清洗树叶。清洗树叶的水不是平常的水，而是九天散落之水：水的上游被天宫截取；中游散落人间，成为长江黄河尼罗亚马逊；下游流入地府。由于人间对水资源的滥用与污染，下游水已不准流入地府——冥府与上界达成协议，单取一股上游水直入冥府，李家庄恰好处在这股水的流入处。因而取这水犹如取天宫水，用其清洗神仙树叶，营养加倍。
　　捣烂树叶。天宫水顺山流泻成瀑布，瀑布背后有一石洞名碧玉宫。碧玉宫有一碧玉槽。清洗后的树叶全部倒入碧玉槽中。此槽非人间之物，放入多少东西都可盛下。捣叶的杵为碧玉杵，相传与广寒宫里那根是一对。
　　用纱布包裹捣烂的树叶，挤压过滤出汁液。捣碎的树叶包入纱布，过滤出汁液。此纱布乃是裁自哪吒的混天绫，当初哪吒与齐天大圣斗法，混天绫的一个小角被大圣扯碎，降临李家庄。李家庄先祖用来过滤树叶渣，颇觉好用，经历旷世之久，仍一新如当初。
　　草木灰加水，用纱布滤去杂质，成草木水。此草木灰非人间所有，乃是李姓先祖太上老君炼丹炉下物。李老太君悯怜李姓后代，遂以些许仙草木灰撒落人间，进入李家庄李姓子孙的炉灶之中，至今取用不断。
　　最后一步，就是将草木灰倒入神仙树叶汁中，不停搅拌。叶汁凝固，在碧玉槽中形成四四方方的豆腐，晶莹碧透，Q弹适口，随取随食，经年不坏。
　　这个制造豆腐的程序，是半身藏在灶台里的祖父述说的。李家世代做豆腐，李二傻子生前擅长此道，本想传给子嗣，奈何到他这一代竟然绝后。
　　李旦嘛，是他们两口子捡来的。
　　祖母听着老伴娓娓道来，不禁回想起那些逝去的年华，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在她脸庞出现。她想起到阳世时，与丈夫恩爱度日。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媳妇，丈夫祖传做豆腐的手艺，闻名遐迩，不仅乡邻络绎前来，过往的神僧侠道，乃至阴司隶属，也要尝上一尝。
　　那时，谁不知道李二傻子的“豆府之玉”。
　　这是梦中老祖李耳赐予的名字。
　　可惜上古共工怒触不周山，东南倾倒，发生的余震每隔百年发作一次。李家庄方圆五十里在一次余震中夷为平地，李家庄陷入地下，成山谷中一个鬼村。幸赖李家庄姓李，得到老祖庇护，可不入冥府管制。只需到阎罗那里备个案，就仍可在李家庄隐辟。
　　李姓素有修练秘法，得道者可升天，想入人间亦可与冥府协商，或也可以在冥府做官吏。
　　李旦的祖父母，得长年承继做豆腐的功德，被灶王爷委以重任，掌管人间李姓人家的灶厨之事，以使李姓子孙不愁吃穿。
　　凡天下李姓子孙，不愁吃穿。那为何李旦在京都飘荡数年，仍是屌丝？
　　很简单，因为他是捡来的，李是后加上的姓。
　　不过，若是李旦接手李家祖业，做豆腐的话，肯定能得大福报。他之前想完成没完成的愿望，有望一一实现。
　　听祖父母说到这里，李旦的神思摇动起来。他突然想起自己那么多的心愿还没完成，如果通过做豆腐，能够再经历一番人世，将这些没完成的愿望完成，那该多么美好啊！
　　想到此处，李旦一咬牙从地上站起：这做豆腐的祖业，我接下了！
　　闻听其语，祖父母欢欣异常，喜笑颜开。李二傻子忽得站直了，竟出奇地高大。
　　然而，祖母李刘氏突然转喜为忧：
　　哎呦，还有一件事可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