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府之玉》谷二先生

11、魂对魂，魄对魄

　　施家庄人一路向西北进行。
　　初时，他们的奇异装束颇是引起路人注目。很多人以为这是一场COSPLAY的表演，纷纷拿出手机拍啊拍，然后第一时间上传到抖手、快音上去，配上国风音乐，颇是吸引了无数粉丝的点击。
　　现在统治这个世界的富人阶层，大力推进娱乐制造，电影、电视、手机、各种应用，充满了娱乐至死的狂欢：他们唯恐老百姓不陷于娱乐之中，他们唯恐普通人不患上数字成瘾症；他们炮制着一个个网红，推出一档档低智商的节目，制造着一个个噱口；他们要人们都去关心男女明星的八卦，关心哪个地方又诞生了黑暗料理，关心哪些奇人又发展出了匪夷所思的特技超能……他们大量生产酒、烟以及一切可以致人上瘾的东西。
　　只要人们不去思考，他们任其寻欢作乐，像沉溺泥淖中的猪与盛开在田间的韭菜，任他们宰割。他们不要人类拥有什么远方和诗，他们只要人类拥抱一生的苟且。
　　施家庄人自然对外界的这种狂欢感觉匪夷所思。他们心中秉持的人生信条，如同他们保留的装束一样久远，绵延千年——男人着短裙，女人着长裙；男人戴斗笠，女人着罩袍。这样的装束，使他们的面目不至于被人完全窥到。这到底使他们避免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停停走走，一直向西北行进。这个方向，是西施遵循内心声音的结果。说是内心的声音，但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声音在她内心响起。她只是时时感觉到内心里有一种很清晰的指引。那种感觉，像是她劳累了一天，自然而然想起回家。她就仿佛走在浣溪路边，今天踩着昨天的足迹，明天踩着今天的足迹，根本不用思考，脚步会自己带着自己前行。
　　一个月过去了，他们要找的李家庄还不知在何处。
　　其实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了避免世人的侵扰，已经偏离了路线，他们已经走到了李家庄的北方，他们须向南走，才能回到应走的路途。可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是西施内心的那个声音带着他们来到这里的，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一天傍晚，他们走到了建昌麻姑山下。一座青山矗立眼前，最顶处一块石头，如同一个静立的女人。绮霞漫天，瑞云仿佛托捧着那女子，添增了几许温柔的风情。
　　望着山顶那块石头，西施的心突然强烈地跳动起来。
　　西施不禁捂住胸口，她感觉到一阵阵心痛，像身体里住了一匹脱缰之马，怎么也挽不住它的绳索。
　　一个月来，她未曾有过心痛的感觉，她不知道此时附着在她心尖上的那一魂一魄究竟怎么了。
　　女儿的痛苦样子引起族人的注意。族长看着自己的儿女一脸苦痛、满脸是汗，连忙命令队伍暂停休息，然后询问自己的女儿到底怎么了。
　　西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指指心口，说有一种撕扯般的疼痛。
　　大家决定就在这里过夜。男人们点起篝火，女人们去寻了水来，大家围着篝火而坐，拿出干粮充饥。
　　几个女伴过来，帮着照顾西施。一个女伴用湿毛巾替西施擦去额上的汗水，一个女伴端了一碗水来喂西施喝下。
　　西施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她终于感觉心痛的不再那么厉害。
　　余晖短暂，原本苍白的月亮渐渐变亮起来，照临下土，光风习吹。
　　夜渐渐深了，族人们除了几个健壮男人在四周守护，其他人渐渐进入梦乡。
　　他们走了一天路，确实是累了，不久就有人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这里远离市区，没有喧闹浮嚣，只有虫鸣声在耳畔响起，又偶尔有烧断的树枝“啪”的一声，世界反而更加静寂。
　　西施心口的疼痛减轻。她却无法入眠。
　　族人出来一月，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但终点到底离这里还有多远，她并不知道。她只是听从内心的想法，而内心的想法时隐时显，飘乎不定。她更加挂碍的，是她不知道她心尖潜伏的那一魂一魄的主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物：他多高，多胖，多大年纪，是丑是美？这些，她一无所知，但她知道，按照施家庄千年的传统，这个人就是他未来的夫婿。即使他是一个背驼头秃牙黄腿短眼斜的老头子，她也只能做他的妻子，并且忠诚不改，矢志不渝。
　　想到此处，她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大的悲凉：一个女人的一生，难道就这样被注定，容不得自己有一点点的选择的权力吗？
　　是什么时候，西施开始发现了自己的美貌了呢？大概是她在浣溪旁边，清洗那些神仙树叶的时候吧。她记起那些碧玉一般的叶子，在傍晚的浣溪里发出荧荧绿光，她低头在水中看见了一个绮霞与碧玉衬着的昳丽女子。浣溪边那棵大树，集着不知名的鸟儿，唱着悦耳的音符，溪水中的游鱼欢快摆动着尾巴，有时一些美丽的蝴蝶飞来，绕着她的身畔飞舞，又或者是无数的萤火虫，停在他的发间、碧纱裙上、手腕上，于是，她变成了一个即使在黑夜中也带着光彩的女人。
　　几声乌鸦叫，惊醒梦中人。西施抬头，几只鸟影在月光下徘徊，然后倏地飞远。
　　像是得到某种召唤，西施站起身来，竟悄悄地向着那几只乌鸦飞去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片树丛，眼前竟是一片开阔之地。一条道路出现眼前，直通麻姑山上。
　　西施看着那几只乌鸦在山腰间徘徊一阵，然后隐入密林之中，不再显身。
　　西施犹豫着要不要往山上攀爬，她倒是不怕山中有什么猛兽鸷禽，施家庄的人惯习了与大山中的生物为伴，于他们而言，动物都是良朋挚友，他们从来不害怕动物，当然，除了一种动物——人。
　　西施不知道这山中是不是也生活着其他族类，对于定居某处的族类来说，外人的闯入是大敌。此时又是夜晚，若真有族类生活在这山中，那她这个外人贸然闯入，着实存在着被误会的风险。想到这里，西施退缩起来。
　　西施刚要转身离开，却发现一股光亮隐隐在山腰出现，似明似暗，若隐若现，那光亮竟有些熟悉。西施被那光亮吸引了，略作深思，便又毫不迟疑地往山腰攀去。
　　这条路并不平整，乱石嶙峋，杂枝突出，越是向上走，越是难行，不像是路，倒有点像洪水冲出的沟壑。
　　西施是从小在山里长大的，这对于她也并非难事。她小心翼翼地攀着两旁杂枝与外突的巉岩，一点一点往上走。
　　天上明月如盘，月光皎洁如玉；壁间花树，清香异馥。在这静寂的夜晚，月光如水一般，照着西施以及她前行的路。
　　她蓦地就想起了故乡施家庄——当她终于爬上山腰，面对那棵树的时候。
　　那是一棵发光的树。
　　就像是施家庄山中那棵树一样。
　　它被称为神仙树。
　　施家庄人不知道那棵树到底存活了多少年，他们每个人只知道，自他们懂事时起，那棵树就在那里，在夜晚发出若明若暗、时隐时显的光。在饥谨的年代，那棵树的树叶可以用来做成“豆府之玉”，供他们渡过劫难。
　　整个村里，每一代只有一个女人知道做这种“豆府之玉”的方法。
　　西施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上一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在她去世的时候，她将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做“豆府之玉”的方法传给了自己的女儿。
　　只有西施，才能靠近那棵树，看到它发出的光亮，采撷下它的叶子，制作成为“豆府之玉”，惠泽全族。
　　这里，怎么居然也有这样的一棵树？
　　西施疑惑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她离那棵树越来越近。
　　眼看就走到树前了。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你怎么会来这里？”
　　西施一惊，借着月亮，终于看清，大树枝上竟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虽然是坐在树枝之上，但也能看出她身材玲珑小巧，月亮之下，脸上两个酒涡盛满了光洁，那双眼睛尤其大，正带着疑惑的神情望着她。
　　那女子的声音悦耳，虽是质问，却没有丝毫冷漠之意，反而像是好奇。
　　面对一个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西施心神突然极安定下来，她也觉得奇怪地很，怎么感觉这个女子这样熟悉。
　　“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似的？”西施并没回答那女子的提问，反而说出自己的疑惑。
　　那女子此时已从树下爬下来，居然身手很是灵活，显然是爬惯了树的，在一幅短打衣装背后，她还背着一只竹篓。
　　这个身材矮小的姑娘走近西施，也显出疑惑的样子：“嗯，我怎么也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西施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西施捧着自己胸口，痛得一下昏了过去。
　　那个玲珑的女子，竟也随着她一下晕到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