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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襄王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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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阿姽爱的物什,好吃的是一件,好玩的是一件,真正放在心尖上的却是好看的。幻成人形的美狐狸,背着竹屉进京赶考的俊书生,帮着小姐跑出闺门的俏丫头,西湖畔归还折伞的呆郎中,她闲时最看这些故事,最爱的便是故事里的美人儿。
这树下之人生得这般好看,阿姽不仅瞬间火气全消,还生出相让之意,“方才是我冒犯,公子可有受伤?”
说完便从高高的树上旋了个身,稳稳落在二人面前。她一落地只觉得全身说不出来的通畅,受伤以来的凝滞感忽而间全部消失,她摊开手掌看看掌心,又原地转了一圈看自己浑身可有异样,根本没注意到面前二人惊愕的目光。
“姑娘自这么高的树上落下,可有哪里不适?”男子出声询问道。
阿姽连忙摆手,“没有不适,倒是你,我方才烫伤你了么?”
伞下的男子出手示意,“不曾,”随即又言道,“午间暑气重,为小心起见,姑娘还是莫在树上焚香为好。”
“好,之后不会了。”阿姽抿嘴一笑,直直看着面前的男子,两只手不住在身后打着圈,“我看公子往进城方向去,公子是永庆人氏?”
男子据实回答:“正是。”
阿姽见日头渐毒,贴心的说:“那我就不叨扰公子赶路了,方才的事,公子见谅。”
回应她的是一声清淡又疏离的“无妨”。
转眼间那二人已匆匆行至二里外,望宜见四周无人,终于忍不住跳到男子身边,惊奇说道:“殿下,您看见没?她就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被称作“殿下”的男子刚才小跑了二里,此刻略有些喘:“看见了,看见了,我曾见书上说……说……沿一定的修行法门……是可以到达身轻如燕的境界的,她必是如此。”
望宜将男子扶至阴凉处,递与一个水壶,“是呀,我也是第一次见。殿下您先喝口水吧。”
那人叫他殿下?
一直尾随二人躲在不远处树后的阿姽暗自思忖道,难道这位英俊的少年真是土地所说的六皇子贺止?
她好奇心大盛,一路跟着二人进城,亲眼看见他们走进了六皇子府。
果不其然,他真的就是六皇子——贺止。
“好土地,你果然没骗我,我今天遇见那个六皇子了,真如你所说,我一靠近他便觉得全身舒畅,若是能日日待在他身边,我就再也不用抢你这香火了。”阿姽坐在土地庙的门槛上,摇着手里的香火,对着土地小小的神像说道。
“哈哈,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庙里的神像闪闪地发出了声响。
为了土地的香火,为了阿姽能顺利接近贺止,那日晌午,永庆城郊地仙组商量了件大事,直接导致次日夜里,远游回京的六皇子在自己的府里做了一个天下读书人都向往过的梦。
月明星朗,贺止正坐在书房里看书,窗门呼地被推开,往窗外望去,便见一位远踏湘水而来的神女,仙音缠绕,水雾苍茫,贺止看不清神女的面孔,只幽幽闻见杜若的香气。
室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此情此景与贺止幼时初读《神女赋》时想象的一模一样,他定住心神,对着窗外说道:“神女远道而来,何不进门一叙?”声音是他刻意压低的,比阿姽白天听见的那种清淡疏离的声音要更沉稳,表示说话的人正在压住激荡的心绪试图表现得稳重些。
神女轻轻浅浅的点头,窗门倏然合上,屋子里开始蕴出宝石的光,像古老海域下巨蚌嘴里的南珠在深夜吞吐的月华,光的中心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名女子的模样,贺止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出于文人的本能,他决定要快速地记录下这个画面。
他在案桌上摊开画纸,飞快地研好了墨,提笔时已经勾勒好眼前所见的所有光景,他定住笔想要仔细看清神女的面容,却发现每次只能看清部分,他先摹出了她的嘴唇,渐渐是鼻子,再是眼睛,等他画完眼神的最后一笔时,屋内光华骤退,神女早已不知所踪。
室内恢复成之前烛火照映的状态,贺止看着画上成形的神女有些恍惚。
画上的女子,正是阿姽。
翌日清晨,贺止醒来便去了书房,发现案桌上真的出现一张画,手笔与内容和昨天夜里的一丝不差,他怔了片刻,分不清此刻是梦还是昨夜是梦。
永庆城门外土地庙里,土地向阿姽和山神嚷嚷着:“我亲眼看见他在书房里想了半个时辰,他一定是在想昨晚的梦!”
山神也兴致勃勃:“今晚我们再送你去他梦里一次,你再使一次美人计,估计不日你就可以搬进他府上了!无量功德!无量功德啊!”
当晚,阿姽依计划再次出现在了贺止梦里,但她主动要求,省去那道浮华的开场。
于是,她与贺止相见时,正对坐在小庭院中,庭下如积水空明,在贺止眼里又是一番妙境。
相对无言之际,阿姽率先开口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于六殿下。”
贺止态度很恭敬:“神女请讲。”
阿姽将她对土地的那套说辞重搬出来,不同的是,她有意打斗场面弱化,强调了她的伤情。她并不想给贺止留下一个骁勇善战的形象。
可贺止的犹豫,显得他是个不太怜香惜玉的人。
“神女可知,我不是一个有麻烦上门还不懂得出言拒绝的人。我府上平白无故多出个人来,还是位女子,不管是在哪,我都不好交代。”
这话有点出乎阿姽意料,依照她对读书人的理解,他们不是最是心软多情的吗?她都已经做好贺止可能会倾心于她的准备了,结果,她要被拒绝了?
这还真让她有点生气,她第一次被人称作麻烦!
“但若是我府上,多出的一位是您,便是再不好交代,我都会交代过去。”
“啊?你答应了?”阿姽一时没反应过来。
贺止点头。
阿姽内心狂喜,她就知道,他看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嘛!
“还没敢问,神女如何称呼?”
“称呼……我没有啊。”阿姽迷茫地摇头。
这个问题可难住她了。
她有意识以来就是仙身,哪有什么名字呢。土地他们前世修行或许还有个俗家的名字,可是她自打成形起,别人就是“仙童”“仙子”的叫她,从来也没人问过她的名字呀。
“那姓氏呢?”
“不知道。”
“那神女于何处得道?”
这个她知道了,可是说了你也不知道,阿姽心下腹诽着,嘴里却答道:“我记不清了,六殿下,你读过许多书,便为我取个名儿吧,你若不介意,我就和你姓;你若介意,便当我没姓好了。”
这下换贺止难办了,偶遇的仙女竟没有名字。
贺止想起他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书里说,从前有位书生常常夜间温书,匿于书中的仙女对他暗生情愫,遂于夜间与他相会,那名书生问她芳名时,她也道没有,书生便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从此唤你颜如玉可好?”
贺止从前觉得那书生取的名字有些俗,现下他方明白,名字对她们而言,可能不过红尘俗世一虚称,雅与俗根本无关紧要,倒是那书生的名字暗合他与那女子的因缘际会,自是有情人间的妙趣。
他沉思了一会儿道:“昨晚襄王一梦,应了“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一句,“阿姽”二字,如何?”
阿姽根本没听明白意思,只见贺止说得郑重,便直觉是个好名字,欢欢喜喜地道“那好,便叫这个吧,承赐,承赐!”
“我把事情都和他说了,包括土地说的留在他身边有利于我养伤那些,不过他有些奇怪,他听完都没多大反应,只跟我说他明日会让人清理出一个院子给我住。”阿姽回到土地庙和土地山神道别,“总之,这半年多,真是多谢你们啦,而且这次要没你们帮忙造梦,我也不能这么顺利。”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土地山神和阿姽的关系已经很好,对于阿姽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容身之所他们也很高兴,山神关心问道:“那你打算在他府上待多久?”
这事阿姽早就想过了,她美滋滋地说:“按照咱们仙界的规矩,这种情况是要报恩的,护他一世平安是最起码的吧。”
言下之意,就是在贺止身边待一辈子。
她要护住贺止今生所有的生老病死,保他顺遂,让他从容开心的过这一世。
土地对凡间的人情世故最了解,他说:“你想好了你与我们不同,既显了身形,要想一直待在他身边得有“名分”才行。”
阿姽问:“名分?是要我嫁给他吗?也行啊,我乐意的。”
嫁给贺止,是她在苦楝树上遇见贺止后就脑补过的事。她从前在人间游荡,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戏园子,听那些仙女与凡间男子相恋的戏折,常听得眼泪汪汪的。
她其实特别理解为什么那些仙女们有时候宁愿不入轮回堕去仙籍也想要与情人厮守一生。
不过是,浩瀚的一生太漫长,她们的生命和天阶一样看不到尽头。
就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织晚霞的织女,孤寂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天庭的人遇见她从来都只会说“织女,你织的云锦天衣好漂亮”,但其实并没有人真的在乎她今年织的颜色和去年织的有哪里不一样,也没有人会关心织晚霞的仙女与织朝霞的仙女有什么不一样,在那些上神的眼里她们都没有名字,都是织女而已。
直到那个织女遇见了牛郎,那么多仙女里他独独喜欢她一个,独独拿走了她的衣裳,她生气去追,他却说除非她嫁给他,平静如水的心几千年里第一次起了涟漪,脸害羞得和她织得晚霞一样,他说好漂亮,终于有人不是说她织的天衣好漂亮,而是说她,好漂亮。
在天河边,织女和阿姽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还闪着光,“你看他为了我,那么多天兵都没有怕过,带我跑的时候也没有……他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那个时候松开了我的手。”
“那你后悔吗,你们俩这样,一年只能见一次面。”阿姽好奇问道。
织女轻笑着,指了指天河边幽暗得只有清冷微光的广寒宫说:“这话你该问她,问问她,后不后悔?”
就是那个时候,阿姽对仙凡、人鬼之恋着了迷。
她在人间听了无数场戏,那么多男主,帝王将相、魑魅魍魉她都不喜欢,她就喜欢宁采臣那样的书生,长着一张清秀的脸,斯斯文文的,看着就让人心生亲近。贺止便是那样,而且她一靠近贺止就舒服得不得了,她想这会不会是她命定的一段缘分。
若是这时,不懂得抓住机会迎男而上,可是白看这么多年的话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