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群玉山头见》椒盐萝北

4、过目不忘

　　世事无常，阿姽也没想到，贺止就看破了她的身份！

　　其实单看阿姽的容貌，和很多古画上边的仙女非常相似。阿姽和贺止见面的手法也没问题，据诗赋上说，仙人与凡人见面的地点常常就是梦里，阿姽来找他的路径也是如此。可问题是，尽管阿姽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但只要贺止与她吹风散心赏月亮，聊人生理想，聊诗词歌赋，阿姽那根本就不在神女及格线上的文化素养就足够培养贺止的疑心了。

　　事实上，贺止很明白梦遇阿姽他之所以会心神激荡，完完全全是因为他以为那是苍天感他读书一片诚心，给他如此妙遇，能与神女来一番诗书礼的交流，风雅颂的来往。

　　神之所以是神，就在于他们的超凡，神女在读书人的眼里意味着什么？是知性，是优雅，是此生终极的求不得。贺止发现如今他遇上一个比他还不如的神女，不免得难受，失望，继而转向怀疑。

　　“我看你本事很大，不像是要寄人篱下的样子，要求着要住到我府上来，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怎么老不信我？”阿姽很委屈，她只是说话是看着他的脸稍稍有些走神他就又开始我问她，“我要是骗了你那我是什么？妖女？女鬼？”

　　贺止竟然抿口不言。

　　阿姽指着贺止胸口的手微微颤抖，“你，你，你……”气得说不出话来，强行深吸一口气看着贺止眉目如画的脸冷静一下。

　　看阿姽气成这样，贺止也自我怀疑了一下，也许真的是他之前期望过高，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并非每位神女都能那么的尽如人意？

　　“这样吧，六殿下你也别管我是什么了，反正我都没法证明，但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害你，相反你这样帮我，我一定会知恩图报的。”

　　“从今往后，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我来帮你实现，想要得到的东西我都帮你争取，你的一生也许会有一百年，我却长得多，我来守护你一辈子，怎么样？”

　　阿姽坦坦荡荡跟贺止说了自己的决定，她不在意贺止怀疑她，她法力全无根本就没办法证明自己身份，贺止若轻而易举就相信她的话那他就不是贺止了，趁此机会她正好跟他说自己真正的想法，一是她的话对贺止百利而无一害，二是她绝无半点害他之心，如果贺止信她，那她是神女也好，女鬼也罢，都无关紧要了，反正她就是六殿下贺止身边的阿姽啊。

　　事后贺止的决定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想，贺止本身就是心肠很好很好的人吧，他本来就是皇子了，又只醉心学问，对皇位根本无甚欲望，父兄关系甚是和谐，她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呢？

　　留在他身边报恩是她的托词，但倘若贺止多长一个心眼就应该先找个道士或者高僧来试探她，可他却直接相信她了，他说：“你这个小女子为了留在我身边真是不折手段，连守护一生这种话都说出来，就算你是女鬼我也不忍不帮你，不过我要好好的盯住你，一旦让我发现你害了人，我绝不饶你。”

　　“是！”

　　时年九月，三殿下府里传出消息，六殿下已经亲自解释那名叫阿姽的女子是他的师妹——曲平江先生的独生女儿，此次来京，暂住在他府上，一应事物由他照应。一时间永庆城中，三十六条烟花巷，七十二座管弦楼，九门百逵，三街六市都在讨论消息。

　　无涯书肆是永庆城中最具盛名的书院，规格之大，声名之盛，全国无出其二者。称作书肆是因为它不仅有供学生读书的院舍，还在临街市之处开起了一间大大的书铺，永庆人喜好热闹寻常百姓也爱看一些市井小说志怪传奇，因此出版生意有很大的市场，无涯书肆录取学生不收学费一切收入仅靠书肆的运营就能维持下去，他们同时还鼓励学生温书之余向书铺投稿赚取稿酬，书肆择优而取进行出版，循环往复永庆文风日盛，甚至许多朝中之士也曾经隐姓埋名撰写过畅销小说，只是常人不知而已。

　　贺止此番游学于他这个年纪已是不小的成就，他幼时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京城人人皆知，后又拜曲平江先生为授业恩师，学问日渐精进，在全国的士子圈都是很有名气的，此次回京，无涯书肆早早地就与贺止约下日期，请他讲学。

　　贺止讲学的效果很好，不止无涯学院，其他书院的学生都会前来旁听，每到讲学那天，无涯书肆门口的街道都会被车马堵得水泄不通，连带着书铺的生意都跟着猛涨，贺止为了尽可能的照顾到每个人，会在无涯书院讲三期学，今日已是最后一期。

　　阿姽早早就跟贺止出发，无涯书肆她已经来过两次，但书院来听讲的学生太多她每次都挤不进去，那些人也觉得她是跟在六殿下身边的姑娘都不怎么与她说话，今日她刚进无涯书肆，把贺止送入书院，转道去了书铺，要了最近更新的第二十三话的《玉露仙踪》，倚着书架看了起来。

　　她之前就爱看这些故事，现在又因想与贺止做一世夫妻，正积极补习仙凡恋所有的禁忌与技巧，逢志怪言情必看，这本《玉露仙踪》她一直在追，正看得入迷，就听见书院与书铺隔道之处有人吵闹，她挂念着贺止，跑了出去，只见书院处众人还井然有序的坐着，在他们偏远的身后却有几位少年起了口角，他们所处之地里讲堂稍远，离书铺较近，所以刚才阿姽能听见他们吵闹却没有影响会场讲学。

　　那几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俱是一身锦袍，服饰华贵，想来必是京中几位在无涯书院读书的公子哥。

　　阿姽对男人吵架不感兴趣，想回去继续看书，刚转过身，就听其中一位少年叫道：“女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会算账吗？能理家吗？才女又如何，外面能写诗作画的女人多了，若是娶妻不贤，凭你有天大的家产她都守不住，那才是家无宁日。这话我不仅敢当着柳国公柳姑娘的面敢讲，我当着六殿下曲姽姑娘的面也敢讲。”

　　阿姽一愣，六殿下？曲姽姑娘？这里面还有我的事？

　　“说得好！有本事你就去，我绝不拦你！人家姑娘比你有学问，你便在此诋毁人家，你怎知人家能识字就不能理家？还在这大言不惭地提曲姑娘，切！你要这么能耐，她来京城怎么不客居你家？还能给你个机会上她面前说去！”

　　阿姽听这位少年言语之间颇有维护她之意，很生好感，回头瞧他，却见这位蓝袍少年已经不再与他人争辩，其他人还在喋喋不休时，他径直走回了书院。

　　她招来书铺伙计问那人是谁，伙计道：“那是礼部于大人的公子，叫于莲岁，也是无涯书院的学生，他可是六殿下在书院的头号拥护者，曲小姐你不认识？”

　　原来也是仰慕贺止的人，伙计竟然还说他是贺止的头号拥护者？！！

　　阿姽觉得这个人和她一样，是个很有眼光的人，她很想认识一下，看看有没有成为同好知己的可能。

　　贺止每次讲完学回府的路上都不大开口说话，整个马车里静悄悄的。这点阿姽很能理解，换她去和那么多人说一天的话她也不想再动嘴，她很识趣的一路上都没有问于莲岁的事，以免打扰他休息。

　　直到马车停至府门口，阿姽看到于莲岁早已站在门房远远就向贺止打招呼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只是一枚普通的贺止追求者，而于莲岁则是永庆城人民盖章承认的头号拥护者。

　　“这些是秋梨膏，这些是罗汉果茶，都是润喉清嗓的良品，你今天讲了这么久嗓子肯定难受，我特意从家拿了这些给你。”

　　从贺止一进门起，于莲岁就跟在他身后说个不停，又是问他这一路看到什么好玩的，又是告诉他今日讲学都有哪些人来了，堪称是京城盛况，然后捧着他带来的东西说这是他的心意，特意从家拿的，要贺止务必收下。

　　“好的，多谢你了。”贺止笑着道谢。

　　阿姽心想，输了输了，她还没一个男人体贴，这种殷勤她来献多好啊。不过，这些东西，六皇子府有的是，她去拿给贺止也是要从贺止家库房拿，薅得还是贺止的羊毛，殷勤献会献得很尴尬。

　　她确定，眼前的这个于莲岁，已经和她没有成为知己的可能了，就眼下这个情境，阿姽能预想到他们之间，往后该是旷日持久的争宠，王不见王的那种。

　　贺止平日虽然待人和气，但其实很有距离。除了几个兄长也不常与人来往，府里很少会有生人到访，这也是为什么她住进六皇子府能引起坊间八卦的注意，但这个于莲岁，已经一步一步跟着进了院子，然后自然而然的坐下等着成双奉茶了。

　　“成双姐姐，别拿我那个粉色的杯子了，我现在改喜欢绿色了，烦请你拿个青釉色的给我。”于莲岁笑盈盈叫住成双，熟门熟路的说。

　　阿姽看得怒火中烧，还是个熟客！

　　贺止怎么会招惹上这种人啊！

　　她气得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恰好坐在于莲岁对面。

　　贺止含了一些于莲岁的秋梨膏，觉得嗓子终于不再火烧似的，见二人刚好坐在自己面前，才想起二人还不相识，赶忙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

　　贺止话还没说完就被于莲岁抢断：“不用不用，阿姽姑娘就不用介绍了，京中都传许久了，我自己介绍下就行，在下于莲岁，是六殿下的好友。”

　　他们是好友？？？

　　一直以为他们俩是于莲岁剃头挑子一头热，说是头号拥护者，不就是成天使劲往贺止跟前凑嘛，贺止那么冷艳，才不喜欢这样的，可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俩是双向的认可，他竟然是贺止的好友！

　　“莲岁是我幼时的伴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性格热情，阿姽你和他应该很处得来。”

　　“正是，阿姽姑娘如不介意，与殿下一样叫我莲岁即可。”

　　阿姽表面矜持地点点头，其实心里千回百转，从刚才的不屑一顾发展成了狂喜不止。

　　于莲岁是她现下见过的唯一一个贺止好友，就她目前感受到的于莲岁气质与做派，她惊觉贺止好友的门槛很低啊。于莲岁是贺止的伴读，自小一起上的学，现如今贺止都已经在无涯书院讲学了，他现在还在那求学，可见天资相差之大。如此看来，贺止兴许只是他本人少年老成而已，但对性格热情又没有什么学问的人并没有芥蒂，

　　这点发现让阿姽很满意，于莲岁于她，做知己就不必了，但确实是个值得学习的对象！

　　之前那一点点的敌意全部烟消云散，她再看于莲岁，发现他宝蓝色的锦袍格外显得少年人的精神，他与人说话时常带笑意，眼神又十分明亮，故而一笑露出他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时整个人都耀眼起来，和他明朗的性格十分相衬。

　　“阿止，这次期末考你一定要帮我，我再毕不了业，我爹非打死我事小，耽误我娶媳妇事大啊，我爹说了先修身再齐家，我一日毕不了业，他就不让我娘帮我说亲，再这么拖下去，好姑娘就全被人娶走啦。”

　　话听到此，阿姽简直要星星眼看于莲岁了，贺止是她觉得凡人里活得比神仙还神仙的人，于莲岁竟然可以跟他说这么市井红尘烟火气的话，而且贺止还一脸习惯了的样子。

　　她不禁怀疑，是她小看了于莲岁还是她看错了贺止呀。

　　贺止就一直看着于莲岁，浅浅淡淡的笑着，也不接话，场子眼看就冷下去了，阿姽说道：“那什么，我可以帮你。”

　　于莲岁还在目光灼灼的看贺止，对阿姽的话将信将疑：“曲姑娘我知道你学问一定好，但是你是女子怎么帮我，就算替考也一定被人抓出来啊。”

　　“我这里有一个背书的法门，你照我的法子练，看书过目不忘还不觉疲累，看一日书抵上常人看一个月，可不可以帮你呢？”

　　于莲岁兴奋答道“可以！当然可以！”突然又捂住了嘴巴：“哦哟哟，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阿止你……我就说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就和你差距这么大，早知道我当年就是死也要跟你在平阳求学，不能曲先生把我一棍子打出来我就回家了。“

　　贺止听了于莲岁的话瞪大了眼，想开口问他在胡说什么，又想到他的智商，还是选择无奈地默默饮茶不做理会。

　　于莲岁气呼呼地看着贺止：“曲姑娘那法子难道不是家传的吗？怪不得平阳曲家是百年书香世家，大儒大文豪大状元跟韭菜似的，割完一茬又来一茬，我要是会这方法，早几年就当上永庆第一才子还能成天被我爹打！”

　　又转而对阿姽说：“曲姑娘，大恩不言谢，咱们也别耽搁了，不如你现在就教教我。”

　　“教你可以，先说好，法子我只说一遍，你千万记住了。”阿姽在于莲岁耳畔低声轻语，她说的其实是“术“门里中最简单的入门法子，凡人有灵根的话也能轻易学会。

　　于莲岁边听边记，全神贯注得连眼睛也不眨，嘴里念念有词地默读着阿姽的话，然后郑重说道：“曲姑娘我已全部记下了。”

　　阿姽拍拍于莲岁的肩：“就照我跟你说的练，先从吐纳开始，三天后再看书，要不了一个月的功夫，你爹必对你刮目相看，说不好啊下一个去书院讲学的人就是你啦。”

　　于莲岁被阿姽说的都不好意思了，羞赧笑着：“哈哈，我不敢期望那么远的，把期末院考扛过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阿止，你看连曲姑娘都仗义相助了，你是不是也得意思一下给我押押题？”于莲岁向贺止眨眨眼睛，暗送了一个哀求的眼波。

　　“我不是每年都有帮你押题。”

　　于莲岁急得刚坐下去的身子又站起来：“你那是押题吗？那么多书我要能弄明白我也能考过了，你今年必须换换套路了，咱们这多年情分你是不是得比曲姑娘更够意思。”

　　贺止反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给我开小灶，每天给我补课。”

　　阿姽不解：“你们家不是自己有先生嘛”

　　于莲岁不假思索：“他们哪比得上阿止呀”，又对贺止委屈说道：“他们说的我都记不住，不像你一讲我就都记住了。”

　　贺止在于莲岁和阿姽脸上看了一个来回，笑说：“阿姽刚才不是传了你过目不忘法门，一日抵旁人一月呢。”

　　“呃……那些先生说的我都听不懂，不像你，你一讲我就听懂了。”

　　贺止：“……”

　　“我就是想要你教我嘛，我不喜欢他们教我，我当你学生不好吗？就当一个月不行吗？”

　　于莲岁的话越说到后面越胡闹，这么多年与其说他是贺止伴读，倒不如说贺止从小就被他磨得没了脾气。

　　贺止知道如果他再不答应的话，于莲岁就要“师傅”“师傅”叫得没边了，遂开口说道：“行了行了，每日酉时我在书房等你，迟到一天你第二天就别来了。”

　　“真的？保证准时到！不过能不能三天后开始，等我把曲姑娘教的法门练成了再来。”

　　阿姽不禁佩服于莲岁真是艺高人胆大，就这关口上还敢讨价还价。

　　“我告诉你，曲家没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术法，老师没学过，我也没学过，你要指望这种旁门左道能帮你过关，就别想着让我帮你。”贺止很严肃地告诉于莲岁。

　　阿姽觉得她应该解释一下，贺止质疑她本人不要紧，竟然连同她的法门都看不上也太气人了吧，他贺止在人间学问大难道她就不是学霸了吗，想当初昆仑山玉虚宫所有的仙圣典籍、参练教义没有她不知道的，竟然说她教的是旁门左道！

　　她正想开口，谁知于莲岁已经能屈能伸地对贺止妥协：“好吧，那我明日酉时过来，正好和你们一起用晚膳，你们要在府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