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风中深情吻你》亚麻席子

2、第二章 母亲

　　尚未到下班时间，公交车上零零星星地坐了几个人，即便如此，朱可恬的模样还是惹来不少关注的目光。司机仿佛看见外星人一样盯着她，朱可恬走过后还转过头看了一眼。
　　她差点就脱口而出“你看什么看？”，不过最终只是走到单排座那里坐下。湿透的衣服让她难受，更难受的是此刻的心情。淋完雨那一刻好了，现在又慢慢郁结起来。她安静地坐着，望向窗外，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水幕般的车窗把一切变得模糊，混沌不堪。
　　家离得不远，公交车走过六个站，朱可恬下车了。她照例打着伞，虽然不知道意义何在——或许是有意义的吧，少招些奇怪的眼神。她不明白怎么每个人都那么爱管闲事，只要你稍有不同，仿佛就成了异端邪说，理应被消灭。
　　下车后步行五百米，朱可恬来到明悦小区。这是一个相当破旧的小区，已建成多年，没有电梯，没有地下车库，外墙像严重皮廯患者的头皮一样破败不堪。
　　朱可恬从小便住在这里。小时候丝毫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但高中去过另一个同学家之后，她的看法全变了，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落后的地方，和流浪汉住的地方没有什么区别。有一次和爸妈闹变扭，她把这个观点表达出来，遭到了父母一致的痛骂。她那时尚不明白，即便是这样的房子，对于无权无势的她们家来说，也是极其不容易的。
　　后来她旁敲侧击地怂恿父亲买大房子，底下带大型商场的那种。父亲总是满口答应，说一定满足她的愿望，只要她好好读书。每当此时，朱可恬总觉得自己拥有世界上最棒的父亲，她知道父亲为了陪她去海洋公园，连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朱可恬后来知道，这个房子透支了父母多年的积蓄和未来的收入，但当时并不清楚，也不关心。当时她只是一个可爱的小公主，在父母的怀里酣睡。
　　走进楼道，朱可恬收起伞。衣服丝毫没有干的迹象，依旧湿哒哒紧贴在身上，好在不再往外淌水了，不然会把家里弄的一团糟。
　　房子一层四户，她家的房子朝南，算是采光最好的那间。听爸妈说，当时为了朝向多付了不少钱，妈妈坚持认为充满阳光的房子人也会更健康，现在想想真是讽刺。
　　朱可恬爬到四楼，掏出钥匙开门。屋内暗沉沉的。
　　“妈——”她拖长声音喊着。
　　没有回音。
　　朱可恬放下包，又掏出钥匙开自己房间的门，把衣服换了，扔进洗衣机。
　　她在母亲的卧室找到了她，和预料的一样。
　　“你吃饭了吗？”朱可恬走到母亲身旁坐下。在这样的光线下，母亲脸上的疤不是很明显。
　　“哦，是恬恬回来了。”程燕回过神来。
　　“你吃饭了吗？”
　　“吃饭？”程燕似乎不明白。
　　朱可恬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母亲扶起来，走到餐桌旁坐下。屋内有些暗，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妈你先坐一会，我煮面条吃。”
　　朱可恬从自己卧室里把菜刀拿出来，切了一个西红柿，打了四个鸡蛋。厨房里有一整箱面饼，是母亲喜欢吃的，她放了三块下锅，连同自己的那份。不一会水开了，面饼先下锅，然后是西红柿和鸡蛋，最后调味。
　　当面条端上桌时，程燕才真正清醒过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她问。
　　“今天放假。”朱可恬随口回答，“妈，你要记得吃饭，饿了难受。”她看着母亲开始往嘴里送面条，才拿起筷子。面条的水汽直冲眼睛，她差点熏出泪来，赶紧闭上眼睛，用手擦了一下。
　　“哦，放假好，放假好。”程燕喃喃地说，接着又补了一句，“我的恬恬辛苦了。”
　　“妈，我不辛苦。”
　　吃完面条，朱可恬扶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给她看她最喜欢的综艺节目，然后自己去厨房洗碗。结束之后，她把菜刀放回自己房间的抽屉里，这里面除了菜刀，还有剪刀和一切锋利的东西。
　　母亲没做过傻事，但她很怕，怕有一天当她从公司回来，迎接她的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场景。父亲已经去了，母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寄托，她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
　　走进大厅时，朱可恬发现父亲的照片摆在电视柜上，走过去拿了下来。
　　“怎么又翻了出来？”她轻声责怪。
　　“别——别动！”程燕尖叫起来。
　　朱可恬像被烫着一样缩回了手。照片被留在了原地。她迟疑了一会，转身坐在母亲旁边。她把头靠在母亲的肩头，感受母亲轻柔的抚摸，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从一旁传来。
　　“妈，你想爸爸了吧？”
　　“你爸爸走了五年零四天。”
　　“我知道。”
　　“恬恬，你想爸爸吗？”
　　“妈，我也想。”
　　朱可恬忍住眼泪，突然觉得天台上的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傻瓜。她伸出右手搂着母亲的肩头，手底下传来肩骨硬硬的触感。
　　——这几年妈妈瘦了好多。
　　“妈你要认真吃饭好吗？听我的话。”
　　“嗯，我听恬恬的话。爸爸走了，我听恬恬的话。”
　　“……今天下雨，我们不出去散步了好吗？”
　　“好。”
　　电视里的人永远是那么快乐，他们咧嘴大笑，观众不停鼓掌。
　　朱可恬每天下班后做好一天的饭菜，吃完晚饭，领妈妈去小区附近散步。第二天，她陪妈妈吃完早餐再去上班，中午的饭菜装好放进微波炉，只要“叮”一下就可以吃了。可是即便如此，妈妈也时常忘记，尤其是和父亲有关的日期。
　　朱可恬带母亲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是轻微的抑郁症，开了药，但不建议吃，让她多陪陪，亲人的陪伴是最好的药。她当然知道，可是要上班，无法整天陪伴。
　　父亲去世后，母亲无法工作，家里的开支重担落到了朱可恬的肩头，不仅如此，房子的欠款还有一部分没有还清。每次想到钱的事，朱可恬就嫌弃自己。高中时她有无可比拟的学习环境，无人打扰，无忧无虑，学校在江州市排在前列，结果却只考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专，学服装设计专业。到了大学，她依旧整天玩耍，不把学业放在心上，毕业那会才发现什么都没学到，仅剩一丝丝对服装设计的兴趣。
　　大二那年，父亲车祸去世，母亲陷入抑郁，看似坚固的世界轰然破碎，一切都不同了。朱可恬才明白自己是那样的一无是处，可是已经无法回头。在与母亲同样的悲痛之中，她稀里糊涂毕了业，走向社会，然后开始明白钱为何物，来之不易。
　　幸好房子的欠款所剩不多，债主知晓她家的情况，笑称“一百年内还清就行”。没有房租压力，降低衣服和其他不必要需求，没有意外开支的情况下，朱可恬的收入尚能支撑，但前提是她必须每月有收入进来。
　　因此她一直感谢父亲的英明和节衣缩食，一早解决了绝大部分房子带来的债务，不然日子就举步维艰了。每念及此，她便为自己当年的各种冲动消费感到内疚。
　　可是再怎么自责也无法改变过去。她有时想，人生真是太不讲道理，从不会预先提醒，只会突然一锤敲下，告诉你一切已经全部清盘，概不退货。无论你之前是傻的，还是被人骗了，还是像父亲一样横祸加身。
　　依偎在母亲身边，朱可恬才真正恢复了平静，办公室里那点小龌龊已经无所谓了。这种事常有，拿着别人发的工资，难免就要受别人责难。要换做以前，这份工作她早就辞了千八百回了。
　　“妈。”
　　“嗯。”
　　“你要好好的。”
　　程燕用手摸女儿的头，眼睛里满是慈爱。
　　“我只有你了……”朱可恬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的恬恬。”
　　“不然的话，我都不知道人生有什么意义。”
　　“妈答应你，明天就好好吃饭，今天下雨——”
　　“没事，妈，我知道，那天也是下雨。”
　　“我们没闯红灯，警察说了，是那部车不知道从哪里——”
　　“不说了，妈，我都知道。”
　　俩人安静地看着电视，风在窗外吹着，感觉是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