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风中深情吻你》亚麻席子

1、第一章 台风

　　每年七八九月份是江州市的台风季，隔三差五便肆虐一次。
　　台风来时，天震地颤。天空乌云密布，大雨浇淋，巨风像口念咒语的巫婆招摇过市，高楼大厦摇晃不止，停在楼底的汽车呜呜作响，无从辨识的各种碎片在天空中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整个江州市似乎变成了人间地狱。
　　碰上这种天气，人们自然不愿意出门，或躲入豪宅，或宅居陋室，一边感受窗外震天吼地的恐怖，一边为自己处在安全境地感到庆幸。人们总是喜欢从对比中发现自己的幸运，愈是强烈的对比愈是能滋生出和平日子所不能体会的幸运。
　　台风大时，江州市会发布停工停课通知，这让不少人欢呼雀跃——这种不可抗力赠送的假期的确称得上完美。带薪休假自不必说，而且不用苦心冥想去哪里打发时间，各种费心劳神的活动自然也无需参加，不会有人找你，你也不用去找别人，这一整天都属于自己，随便怎么折腾。
　　当然不是每次台风都有这种待遇。有些台风来去迅速，暴雨旋下旋停，只是徒有其名。这种时候便要时刻留意天气情况，如果上班路上正碰上最猛烈的阶段，那就算倒霉，打伞是顶不了多少作用的，雨打着转，风卷伞衣，走不了几步路，鞋子和裤子便全部湿透。
　　今早上班，朱可恬特意穿了短裤和凉鞋，怕的就是遇上这种情况，她在公司放了备用鞋，如果湿了可以到公司换。但是降水没有发生在早上，风依然大，几只白色的塑料袋被卷起来，有一只差点撞上她，除此之外，上班之路无惊无险，街市甚至比平日看上去更通透。路面光洁如新，车辆泛着洗后般的水渍，像一幅知名的水彩画。
　　台风的威力到下午慢慢显现出来。大风一阵紧似一阵，雨是从空中浇下的，一刻不停，窗户哗哗作响。办公室无人说话，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在风雨声的间隙，偶尔能听见键盘声此起彼伏。
　　朱可恬站在经理办公室里面。她半低着头，斜眼瞥见窗户上一道道忽大忽小的水流——风正以这种方式展现自己的威力。
　　她注意到靠窗那堵墙有渗水的痕迹，一道水痕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往下延伸，像在努力突破某种约束。水痕并不明显，非认真观察不能发现。看了一会，她把视线投向天花板，想找出它的源头，不过没有成功，石膏板的颜色均匀，花纹清晰，没有被破坏的迹象。她猜只是墙壁渗水。
　　风并未停止尖叫，撞向玻璃，又退回去，接着再来一次，玻璃在这连续的冲撞中不停抖动。
　　朱可恬莫名地希望这风能够成功，冲破禁锢它的玻璃，卷进来，把里面的一切撕个粉碎。这柔和的灯光，嗡嗡作响的空调，整齐叠放的文件，显示她工作进度的电脑屏幕，以及那张她早就烦透了的泛着油光的肥脸，以及她自己，统统撕个粉碎。
　　“你在干什么？啊？”追问并未停止。
　　朱可恬的心思完全被风雨吸引了过去。她觉得自己的身躯正随着巨风在高楼之间飞翔，一会紧贴地面，一会冲上云霄，是那样自由。
　　“说话啊！”
　　朱可恬无奈地抬起头。她的脸色正慢慢变得灰暗，先前的激动随着走神消逝了。
　　“我明天就去工厂处理。”她悄声回应。
　　“你说什么？”程经理追问。
　　“我说我明天就去工厂处理！”
　　程经理愣了一下，朱可恬的声音里透出某种危险，仿佛有一条通道正在窗户内外建立，让窗外的危险闯进来。不过这只是转瞬之间的念头，他决定不予理会。
　　“然后呢？现在去来得及吗？你以为去工厂问题就解决了？”
　　朱可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她跟的单子迟了两个星期，这已是既定事实，无论谁都改变不了，她能做的只是去加速后面的过程。
　　“跟单跟单，”程经理继续说，“跟了这么久还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你究竟是怎么做事的？”
　　朱可恬的眼神又飘到了墙壁的那条水痕上。
　　——好像更长了？
　　“我明天就去工厂处理。”她又说了一遍。
　　“回答我的问题！”程经理用力拍桌子。
　　朱可恬吓了一跳，从脚底往上腾起某种危险的气息，像游蛇一样涌到嗓子眼。她想冲着这张塞满半个办公室的脸喊：“我回你祖宗十八代！”不过她没有，把一口气生生按回肚子里。她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增加体重，或是当场炸一个血肉模糊。
　　“是我的工作疏忽，对不起！”朱可恬大声地说。
　　她知道怎么应付程经理，只是不愿意。这次大货品质问题是工厂的全责，他们会承担全部损失，但货期毫无疑问迟了，因此——按程经理的说法——影响了公司形象，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大事。
　　朱可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所有的一切都按章办理，品质问题纯粹是意外事件，非她所能预见，然而公司实行的是连带责任管理机制，意思是无论责任出自何方，跟单员都自动承担责任。
　　——狗屁管理方式！
　　朱可恬在心中骂，可是没有用。在这家公司的三年时间里，她听过同事们无数遍的诅咒，也没有用。只要你名下的单子出了问题，接下来就会被训斥，被不停地逼问，仿佛跟单员不把自己的脸放在脚底下踩，狠狠碾压，就无法从中学习。事实上，朱可恬想，永远会有问题，所以永远会有逼问和训斥。
　　“对不起有用吗？哦，你对客人说对不起——”程经理开始阴阳怪调，“客人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介意。你是三岁小孩子吗？还是说客人是你妈？专门负责宠你？”
　　“不是。”朱可恬觉得自己可能会吐出来。
　　“亏你还知道！你长脑子是干什么用的？”程经理喜欢把问题扯到人身上，他觉得这非常有用，简单地把训斥停留在工作本身，那样不会有效果。他喜欢看见下属的脸由红变青，一阵红一阵青，这样代表他们真的听进去了。他总是问一些别人无法回答的问题，只有把人逼到墙角，他们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那里。
　　朱可恬不说话。
　　电话响了，程经理看了看摆在桌面的手机，伸出手朝外一指。
　　朱可恬很想感谢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她从程经理的办公室走出来，穿过一排排的办公桌，一直走到楼道里。她往上爬，打开天台的门。
　　外面风雨依旧。
　　眼泪终于下来了，僵硬的脸忽然松垮下来，心跳和风雨一样不受控制。
　　她走了出去，很快便全身湿透。
　　她静静地站在楼顶，任凭雨水浇灌在身上，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舒解心中的怒火。
　　阴沉的天空低垂，远处高楼笼罩在一片水汽之中。
　　眼泪随着雨水一起往下流，让她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处。世界一片荒芜，像末日一般濒临瓦解。
　　朱可恬慢慢展开双臂，仰望天空。
　　“老天，我不会屈服的！”
　　风雨不停地回应她。
　　她突然想起父亲，哭出声来。
　　许久，她安静下来，心中郁结的怒气随着雨水流散开来，变成一只只看不见的虫子跑走。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回楼道里。雨水从身上往下淌，很快打湿了地面。此刻的模样一定狼狈不堪，不过她丝毫不介意，有一个主意正在形成，几乎就决定了。
　　浑身湿透的朱可恬出现在办公室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朱可恬目不斜视，路过一组、二组、三组的办公桌，径直朝程经理的办公室走去。湿透的鞋子发出“吱吱”的怪叫，在她身后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可恬你怎么了？”同事张岚问，瞪着不解的眼睛。
　　朱可恬没有回答，一直走到程经理的办公室门口。
　　“你——你在干什么？”程经理很惊讶。
　　朱可恬头发凌乱，湿哒哒粘在脸上，眼神散发出诡异的气息，像要杀人。她的衣服不停地往外滴水，站立之处很快形成一小片水洼。
　　“你这是干什么？”程经理呆立着，继续问道
　　办公室响起了一片嗡嗡声，从朱可恬身后传来。
　　“我——要——”朱可恬一字一句地说着。
　　她决定了，这破工作不做也罢，今天就炒了它！
　　可是，就在“辞职”二字蹦出来之前，她想起母亲枯坐窗前的落寞身影，一阵强烈的自责随着这个画面裹挟而来。
　　“——请假。”
　　她舒了一口气。
　　“身体不舒服吗？怎么搞得全身湿透？”
　　“——我不舒服。”朱可恬丢下这句话，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拿了背包和雨伞，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我这是在干什么？
　　她迷惑不解，朝公交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