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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别时长安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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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落,一年又一年。
伏在窗前,她眼中是白茫茫的一片,风温柔地吹拂着,想着今日应是个好天气。
宫女来报,她才恍然记起今是自己的生辰,他遣人送来了些贺寿礼,多是贵妃才有的待遇,对于这个身居冷宫的女子来说,太过奢侈。
宫女扶着她的手走到总管太监面前,行礼谢恩。
“遥公主,皇上已在民间寻到了治疗眼疾的神医,不久之后便可……”
总管太监尖锐的嗓音响起,她轻笑打断他的话:“谢皇上还挂心着,不过不必了,我早已习惯这样,劳烦公公替我多谢皇上的好意。”
总管太监愣了愣,倒也没说什么,领着下人离开了。
她听着那些远去的步伐,摆了摆手。
宫女了然,将送来的寿礼移到后院的房间,那儿堆放着许多前几年甚至都忘记多少岁月的寿礼,每年如此。或正是因为这样特别的待遇,纵使她如今这番田地,可宫里的人倒也不敢犯上。
她在窗边待得久了些,起身将窗户阖上,双手循着身旁一切可做支撑的东西,缓缓朝着床榻摸索而去。
双目失明已经整整三年,宫里的御医先后来瞧了好几次也束手无策。听闻他知道以后,便开始在全国上下寻找名医,望治好她的眼疾。也许那些药是有用的,那些大夫也是医术高明的,可她没喝那些药,总让宫女悄悄倒掉。
失明或是天意,她伏在窗边望他多年,多年亦等不到一眼,想来上一次见他已是十多年前,自那扇枣红色的大门阖上后,她再未踏出这所禁足之地。
他……
他如今是长安的皇帝,是万人臣服的陛下。
可那时,他还是先帝器重的太子,而她是先帝钦赐的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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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祐,皇上说会把我赐婚给你的。”
“景祐,你听见了吗?”
“景祐……”
伏案作画的赵景祐终是不耐地皱了皱眉,抬头看向一旁边喋喋不休唤着他名字,边用毛笔练字的人,他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低头瞧了眼她所写的字,冷冷地嗤了声:“李步摇,名字难听,字也难看。”
她停笔愣了愣,听他语气中似嘲非嘲,原本大好的心情也凉了半截,她望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他,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不将你名字中摇字换成这个字——”未想,赵景祐自然拿过她手中的笔,于宣纸上落下三字:“这才是女儿家的名字罢。”
李步遥。
她生来就是苓茯国送给长安和亲的公主,自小在长安长大,名姓的由来她尚且已不记得,如今他若想改她名姓中的字,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
她虽对宣纸上的字不太顺眼,但奈何写字的人将是她未来夫婿,想到此却心生欢喜。
“好啊。”
或是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地回应,此刻他听着竟愣了愣神,不自在地瞥过她一眼,继而将毛笔搁在一旁,匆匆离开了书房。
她不明所以地瞧着那逃也似的背影,低头抽出那张写了她名姓的宣纸,傻笑着看了看,视若珍宝般叠好放在袖袋里,亦朝着门口跑去——
“赵景祐,你等等我——”
待她跑出去时早已不见赵景祐的踪影,她估摸着他大抵是去了御花园,因为皇后的寿辰将至,他整整七日也未将百花争艳图绘出,此刻定是去了御花园寻些灵感。
刚走到御花园便看见凤宁宫的宫女们端着一盘盘新鲜水果朝湖中亭台走去,她本想上前打听,没走几步便被一个力道拉到假山群后。
“哥?”李步遥站定了身形,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人。
李泌不放心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才开口向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步遥刚想解释,却又想到今天应是兄长随十三皇子出宫的日子,如今却在此见到他,不免多问了句:“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啊?十三今日出宫,你怎么没跟着他?”
“我……我有要事,便让十三皇子另寻了他人。”李泌顿了顿,转言道:“这季节正是桃花开时,你别在御花园逗留,免得又该犯病了。”说着,他还往回路推了她一把。
“可是……”当她瞧见李泌脸上严肃的表情时,想说的话只得收回,虽满脸写着不高兴,也不得不听从:“好,我知道了。”末尾不忘拖个长音,借此来撒撒心里的怨气。
临走时,她倏然想起什么,含着害羞的笑意看向兄长:“哥,皇上说待两年后便会给我和景祐赐婚了。”
风吹得温柔,只是听者心头沉重。
望着她欢喜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李泌不觉长叹一声,想来留给他的时间越发少,而步遥对赵景祐的感情却越发深刻,着实不是一件好事。
“她就是公主?”不知从何处出现一个陌生男子,看上去并不是宫中之人,言语间有些刻意的挑拨:“她好像很喜欢长安太子,可是她坐不坐得稳太子妃的位置就很难说了。”
李泌听出他话中之意,目光似利剑般狠劣:“慕玄,如果你敢对步遥动手,我就先废了你。”
“是,皇子殿下。”唤作慕玄的男子并不在意他的警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靠在假山旁缓缓说着:“不过皇子,苓茯国的子民们可等不了太久了……”
他的话中略有所指,李泌脸色也越发凝重。
当年,苓茯国的皇子和公主诞生之时,便被送到长安,以此来求得两国和平。可是这几年长安势力越发强大,甚至有要占据苓茯国的想法,处处对其施压。李泌自接到密信以来,便同苓茯国派来的使者里应外合,拿到了不少长安机密,两国迟早交战。
只是如今,长安太子未曾动心,自己这妹妹却陷得太深发肤之伤可愈,情伤难愈。
她生来便注定做赵景祐的妻子,还是个孩童时就日日跟在他身后,旁人都叫他“景祐哥哥”或者“太子哥哥”,可李步遥只叫他“景祐”。
“我比你长三岁,你该叫我哥哥。”那年九岁的赵景祐敲着她的额头,漫不经心地说着。
她摇了摇头,仿若坚守底线般固执:“我不要,我以后可是要嫁给你的。”
他便是我生于这世上所有意义。
后来的事显得那样顺其自然,在赵景祐十九岁那年,皇上替他们赐了婚。皇宫里上上下下喜庆万分,她怀着满腔的期待和欢喜终于成为了他的新娘。
可是……
“景祐?”她呆呆地看着他将掀起的盖头随手扔在了地上,而那道打量着自己的目光,冷漠而陌生。
旁边的宫女和喜娘都傻了眼,在赵景祐冷言冷语的逐客令中,纷纷离开了婚房。
李步遥望着不远处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迷茫写在了脸上。
“满意了吗?嫁给我,开心了吧。”赵景祐朝她走去,酒精让他满面通红着,可眼神却似看着一个深恶痛绝的人。
自赐婚后,他们几乎没见过面,如今他对她比从前更疏远,更冷淡。他这样的改变,其实李步遥心里早有答案,只是她不愿信。
“景祐,你喜欢我吗?”
她的话轻飘飘地,风一吹就散了。
可赵景祐嗤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大的笑话,他抬起手捏着她的下颚,又重重甩开,紧接着不屑的话语传来。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谢你赠我一场从不逾期的空欢喜。
后有一年,他们随着皇上微服私访,去了长安很多地方,她总莽莽撞撞地惹出些小麻烦,不过也总会迎刃而解。
记得那日是他们俩独自上山求佛,树林里弥漫着刚下过雨的潮湿气息,她喜林中奇奇怪怪的野花,不免摘上几朵。
“快走,还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去。”赵景祐如常般平淡。
他们俩离得有些距离,李步遥一边应声,一边抬头望向他的身影,连忙跟上几步。
“啊——”
听着她倏然尖叫的声音,赵景祐下意识地闻声望去,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她的方向跑去:“步遥——”
当李步遥吃痛地睁开眼,身下铺着一层干草,她缓缓地挪动了身子才发现身旁还有一个人。
“景祐,你怎么……”
她还未说完,便被赵景祐抢走了话:“先看看怎么出去。”
环顾四周,他们落到了猎人布下的狩猎坑里,狩猎坑太深,而且昨日才刚下了雨,周围湿漉漉的,根本找不到能爬上去的支点。
良久,她看着赵景祐试尽了所有的法子也无能为力时,一时间不觉也担忧起来:“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闭嘴。”赵景祐恶狠狠地吭声:“我才不会……和你死在这里。”
若是当初她还会因为他这样的话而感伤,可如今这几年倒对他的话有了免疫之心,听过忘记便罢,不再深究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放过。
她不再说话了,默默地待在一旁看着他。回想方才坠落一霎,她似乎听见了他喊了自己的名字,自成亲以来,他都不爱喊她名姓,那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她已记不清。
他曾说最讨厌她喋喋不休,所以她改了,在成为他妃子的这些年,他所不喜欢的样子,她都改了。
然现实依旧,似乎她如何也得不到他的认可。
整整两日过去,没人路过狩猎坑,也没人找到他们。
坑底的空气太过稀薄,已经两日没有进食的他们正慢慢消耗着最后一点气力,两人隔得不远不近,赵景祐偶尔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女子,良久良久都未见得她动弹一下。
他终是缓缓起身朝她靠近,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未得到任何反应。
“步遥……”
他轻轻喊着她的名字,抓住她的手臂微微晃动,继而那人猛地朝他倒来,倒在他的怀里——
她紧闭着双眼,浑身冰冷着,脸色煞白,若不是在倒下时的发颤,看上去就如同死去了一般。
“步遥,李步遥……”赵景祐顿时慌了神,敞开外衫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企图用自己的体温传导给她:“你醒醒,千万别睡啊,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李步遥……”
她似乎被吵醒了,艰难地挣开了眼,从眼皮缝隙中认出他的模样,傻傻笑着:“景祐……”
见她醒来,他好不容易才舒了一口气,更加拥紧了她:“你别睡,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你要是冷就抱紧一点。”
“我在做梦吧,幸得是个好梦。”她的呼吸一下比一下微弱,眼皮重重地快要阖上,声音干涸得不像话。
赵景祐倏然握住她的双手,嘴里呼出热气去温暖着,丝毫不敢松懈。
“景祐,我刚才梦见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藏书阁里……你为了躲避教书先生的查访,拉着我一起躲在了空柜子后头……”
听着她停停顿顿的话语,赵景祐耐心地轻和着:“嗯,我记得。”
“我爱跟在你身后,你去哪儿我也跟着去。每一次出宫,你都会给我带民间有趣的玩意,伤心时哄我开心,遇到的难题也是你出面解决……那时候真好啊。”她忆起童年,有说不尽的留恋,只是在下一刻,一切变得无解:“可是你长大后变得冷漠,变得我不认识,越发讨厌我……我想知道缘由,是不是因为我嫁给你是个错误,所以害你如此苦恼……”
“不是,不是……”他连声否认着,目光写满了隐忍的心疼:“我……”
他噤言,终是没有解释,将想说的话再一次咽下。
她冷得阵阵发颤,话也述不清,声音越发微弱,讲一句便会停下很久。她感受到身边人温热的温度,清晰的心跳,那似担忧着的神情。她有些眷恋,若这一刻就是一辈子多好。
“赵景祐……你喜欢我吗?”
她极少叫他的全名,偶有几次也记不太清了,而她似乎对这个问题乐此不疲,固执地想要心里那个答案。
赵景祐愣了愣,不着痕迹地别过目光,迟迟没有回应。
她倏然笑了,似是自嘲:“我明白……可是我怕我出不去了,这辈子也没听你说过一句喜欢……”
“景祐,你喜欢我吗?”
“我才不喜欢你,况且我比你长三岁,你该叫我哥哥。”
“我不要,我以后可是要嫁给你的。”
“景祐,你喜欢我吗?”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听你说一句喜欢,怎会如此艰难,哪怕是骗我也好啊。
他片刻晃神,凝着眼前人答非所问:“不会有事的,我会带你回去。”
“赵景祐,景祐……你喜欢我吗?”
她固执得像个孩子,恐是这么多年头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她好像撑不下去了,所以想听到那心心念念的话。
可那个人终究还是默不作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手倏然从他的双手中抽离,缓缓抱在胸前,身体蜷缩得更紧。
“好冷,好饿啊……”她无意识般说着嘴里的话,语无伦次:“景祐,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想见一面父皇和母后,还想见一面哥哥,但好像都不行了……真抱歉,不该乱跑,也不会牵连你……”
“景祐,是不是要再见了……”
再见……
赵景祐顿时慌了神,朝她吼着:“李步遥,你听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你别放弃,我会带你回去。”
李步遥,我喜欢你。
她听见了,用着最后的力气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只是傻傻地笑着。
谢谢你,景祐。
不再遗憾,她缓缓地闭上了眼,意识慢慢消退,只是她还眷恋着怀抱中的一丝温暖……
倏然,有人撑开了她的嘴,继而一阵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灌进了口中,她拼命抬起重重的眼皮,瞥见眼前血红一片。
是赵景祐割破了自己的手,以血维系她的性命。
她想制止他这样疯狂的举动,如此下去他也会死,可她丝毫没有力气,耳边传来他一言一句。
“李步遥,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了,你要活下去,为了我……”
“你不是说想跟我一起去逛灯市吗,我答应你。你说想移来南方院的梨花树,我答应你。你的愿望,我都答应。”
“我要你活下去。”
耳边的声音越发遥远,字字句句带着无言可喻的深意,可她抵不过身体的抗议,终是闭了眼,坠入黑暗……
他们被人发现时,赵景祐还死死地抱着她。
随行太医诊治一番后,皇上将他们送回了宫。赵景祐生了一场大病,生命几度垂危,李步遥自醒来后便日日跑到他宫外守候,往往都被拦下,宫女劝阻着带她回宫。
“你就让我看看他吧,我不会打扰他的。”
萧平旌看着她苦苦哀求的模样,却仍旧面不改色:“太子妃请回吧,太子醒来时便有令拒绝任何人的探望,恕属下无能为力。”
萧平旌是赵景祐的挚友,是长安的少将军,于李步遥有过几面之缘,谈不上熟悉。
她早知是此结果,终是将担忧的目光收回,离去一步一回头。
他说的话不作数,那都是为了让她活下去的谎话罢了。
他痊愈后也未曾来找过她,她去寻他往往都是空手而归,宫里私底下盛传太子厌恶太子妃的谣言,如今倒越发似真了。
忽有一日,有宫女来报:李泌被押入地牢,将在不日后处斩。
她慌了神,唯一能够想到的便是去求赵景祐。
可一切似乎太过恰好,一路上无人阻拦着,她推开他的房门便瞧见他正执着另一个女子的手,在宣纸上写字。这样刺眼的画面,让她狠狠愣在了原地。
见她来,赵景祐显得有些不耐:“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说,身体抱恙,且需静养,不愿受人打扰吗?”李步遥望向他身边的女人,硬生生问着:“她是谁?”
赵景祐显然不愿解释,朝身旁的人抬了抬手,女子会意离开了房间。
门阖上,李步遥缓缓走过去,瞥见那宣纸上的字:林卿觅,应是那女子的名姓。
“有事吗?”他开口问着,语气拒人千里。
她攥着手心,一再用力仿若借此才有些许勇气:“我哥哥被押入了地牢,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求你救救他……”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可换来的却是他不温不火的言语。
“你回去吧,我无能为力。”
她一怔,却仍旧不肯放弃:“景祐,你是太子……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吗?我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双眼睁睁看着那个不愿意与她相视的男人,在还差一些靠近时被他厌恶地挥开。
“我不会救他,你也死了这条心,回去吧。”
他永远不将话说明,永远让她去猜,可她猜了那么多年也丝毫不懂。
“赵景祐,那些话都是假的,对吗?”
那些话,是在狩猎坑里他承诺她的那些话。
他缓缓抬眸,字字清晰:“是假的。”
一切明了,她不过是将最差的结局坐实,这样来得倒也不算匆忙。
那夜,他们依旧在各自宫中就寝,成婚后常年如此。
她迷迷糊糊听见窗户推开的声响,便从卧榻惊坐起。
“公主,是我。”慕玄将掩面摘下,沉声问道:“令牌拿到了吗?”
她沉默片刻,抬手从枕下拿出通行令牌递给他。
实则慕玄在前一天便告知她:李泌被押入地牢,且商量好救出兄长的对策,她只需拿走赵景祐的通行令牌,便可依靠此出入皇宫任何地方。
她原本是纠结,所以请求赵景祐救救哥哥,可她瞧着赵景祐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瞧着他房里出现的女子,终是朝绝路迈了脚步。
“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没有人愿意告诉她,无论她问谁都得不到回答。
慕玄似纠结了一番,才道:“这件事皇子殿下下令不让属下告诉公主,等救出皇子,待他自己告诉你吧。”
“公主,跟我们一起走吧,天一亮,长安可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是啊,天一亮,他们便会成为长安的罪人。
记忆片刻空白,她仅记得今日他不予丝毫情绪的一句:是假的。
“走吧。”
长安,还有你,再见了。
一切何等顺利,他们扮作侍卫用赵景祐的令牌带走了李泌,看着兄长被严刑以待浑身布满血痕伤口的样子,她不免心头难受万分。
“在朝前走段距离就到宫门了,皇子公主再坚持一下。”慕玄搀扶着李泌,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李步遥伸手扶着兄长的身子,抬头看向望不见边际的石板路。
倏然,四周高墙上的灯火亮起,慕玄顿了顿步子,眉头紧蹙。
“遭了,中计了。”
李步遥还未来得及细想他说的话,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嗓音从高墙上传来——
“盗取令牌,劫狱死囚皆是重罪,就地处死。”
弓箭如雨下般朝他们袭来,慕玄拔剑以一人之力抵抗,护着她与李泌。可一人怎敌,他终是节节败退。
“公主,你带着皇子快逃——”
弓箭射中他的胸口,李步遥几步回头唯看见那缓缓倒下的身影,她漫无目的地逃跑,紧紧抓着兄长的手,伤人的弓箭好几次从身边擦过,险得无碍。
倏然,李泌伸手似用尽了所有力气拉住了她,挡在了她的面前——
“哥——”
凄烈的女声响彻整道长街。
两支弓箭射在李泌的背部,几乎要将他刺穿,他艰难地抬眸看着自己妹妹两行清泪的模样,倏然苦涩地笑着:“小遥,别哭……”
李泌倒下了,死在他生活多年的长安。
李步遥浑身颤抖着爬到兄长的面前,伸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一遍一遍喃喃着他的名字……
直到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随后“啪”地一声响起,她晃然抬头看见了站在身侧的赵景祐。
“我说过,太子妃是受人蛊惑才做出此事,罪不至死。”赵景祐望着远远站立的侍卫,目光噬人。
李步遥看着被赵景祐砍断的弓箭掉落在地,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缓缓站起身靠近,目光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你杀了我吧……”她说:“赵景祐,你杀了我吧。”
赵景祐深深蹙着眉头,他看着她的双眼,在她眸中不再带有爱意,他倏然特别厌恶这样的目光。
“太子妃受奸人所惑,神志不清,即日废除太子妃位。”
年岁渡记忆,风雨渡故人。
她守在窗前看一季梨花开遍,这几日宫中事务繁忙,而她似被岁月遗弃的人,何事也不闻不问,守着他此生对她唯一兑现的承诺。
“你说想移来南方院的梨花树,我答应你。”
往事惹人心乏,染了些困意,她问着身旁的宫女:“玲珑,今日是他登基之时罢。”
“是。”玲珑回答着:“昨儿皇上命人送来了好几箱赏赐,全都依公主的话,放在后院了。”
皇上……他终于如愿不负此生。
她是深宫中长大的公主,鲜少有后宫之外的人认识,而那个唤作“林卿觅”的女子顶替了她的身份和地位,站在赵景祐身旁的皇后叫李步遥,却不是她。
她成了整座皇宫的禁忌,纵使知晓其中一二的人也统统选择默不作声。
“你可得好好活着,因为你是和亲公主,不然苓茯国的子民可就遭殃了,朕的皇后。”
这便是他们所有过往。
二十年春秋,长安终日不见太阳,宫中终日传言着西厢宫中住着的人才是当年的和亲公主,可过些时日这样的传言便悄然无声。
边关屡战屡败不免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连后宫中也颇受影响,不少妃嫔甚至计划着逃跑。
而那一日终是来临。
“玲珑,玲珑……”
李步遥声声喊着贴身宫女的名字,却丝毫无人回应,她听见房间外杂乱无序的喊叫声和碰撞声,她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鼻腔。
门被猛地踢开,她知晓是叛贼走进,隐忍着没有尖叫,伸手扶着身侧的椅把。
“原来当年的太子妃竟沦落到这副田地?”
命数至此,她却格外平静:“皇上怎么样了?”
“难得太子妃还惦念着一丝一毫的夫妻情分,可是那狗皇帝早就带着皇后逃走了。”
走了,也好。
越远越好。
那一刀落下时,血溅白墙。
一瞬,她想此生大抵没什么遗憾,只是可惜二十年未曾见过他一面,失明七年,也失了念他的心。
“景祐,你喜欢我吗?”
“李步遥,我喜欢你。”
岁月步遥,景祐花开。
- 2
太子之位,非我真心所愿。生在皇家,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武器,生死不由我,爱恨不由我,你也不由我。
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叫李步摇的女孩,皇阿玛说那是他未来的妃子,他也并不在意这些旁事,多一举少一举皆无谓,可相处得久些,他似乎变得格外在意这个女子。
只是后来,一切都如同失控般猝不及防。
“祐儿,这太子之位你定要保住,切记帝王家万不可动真情,一步错便踏入深渊,谁也不能成为你的绊脚石……”
那年,赵景祐的母妃逝世。
多年后,他也仅记得这句话,以及母妃被病痛折磨而消瘦的容颜,他记了一辈子,也因此困住自己一辈子。
他将她的名字改为步遥——不遥,如何也不会离开。
他不能拥有软肋,也不希望这个软肋是她;他不该同她成亲,也不能喜欢她。这种感受,是爱还是其他情愫?他不明白,只是一味将她推远。
“李步遥,你听着……我喜欢你。”
我才不会……让你死在这里,这才是真话。
别说再见,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去。
病愈,他不见她,害怕一丝丝感情也藏不住。
“景祐,密探来报,李泌在暗地收集长安机密,有封苓茯国的密信被劫下。”萧平旌将手中竹筒里的密信递给他。
赵景祐展开看来,信中所书皆是长安如何欺压苓茯,他冷嗤一声,只觉笑话:“让这封信该去哪儿就去哪儿,给李泌放点风声,我倒看他如何选择。”
萧平旌点点头,按他所说的吩咐下去。
长安从未欺压过苓茯,不过这小国不满寄人篱下,想教唆皇子谋反。
可李泌终究没信过长安的人。
李泌谋反被抓,皇上大怒下令不日后处斩。
“太子妃和李泌是兄妹,难免不知其一二。”
赵景祐连忙跪下,替她求情:“皇阿玛,是太子妃告诉儿臣李泌之犯,她与此事绝无任何关联,望皇阿玛明鉴。”
翌日,如他所料,她来了。
他刻意安排了一个女子跟他一同演这出戏,可当她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遣走了女子。
他有些怕与她对视,怕下一秒便缴械投降,听着她语气中卑微的哀求,他叹气,不愿她知道。
她离去,那道门阖上,他低头不见通行令牌,心中已了然。
步遥,若你一直做我单纯的太子妃,该多好。
“弓箭手已全部就位。”萧平旌朝他汇报。
赵景祐点点头,道一句:“我要太子妃毫发无伤地回来。”
在那天,这句话,他说了很多遍。
“你杀了我吧……赵景祐,你杀了我吧。”
那夜的事没人敢传,最后落到皇上耳中也仅仅是李泌及叛党已死。
她被他关在西厢宫中,她寻死,他便告诉她:“你可得好好活着,因为你是和亲公主,不然苓茯国的子民可就遭殃了,朕的皇后。”
他也许不爱她,可是想让她活着。
他常翻越西厢宫的院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看她。
国事繁忙常扰得他日夜难安,可只要见她一眼,就似愁绪都烟消云散一般。
后来,她患了眼疾,他遣去的太医每回来复命都是次次渐重。
或许是天意,她瞧不见,他便可以在白日去探望。
“玲珑,玲珑……”
她喃喃喊着宫女的名字,起身伸手摸索着,步步试探般迈出。
“公主……”玲珑连忙上前扶着她。
扶着她坐在窗前,她望着窗外,倏然浅笑一句:“梨花快开了。”
房间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站着那人,他看着她唇角的笑意,倏然有些晃神。想来很多年都没见她笑过了,这样的笑容曾是他的专属,却在后来被他亲手摧毁。
“公主,药已经煎好了。”玲珑端上一碗中药。
她皱眉,别开了脸:“不是说好了都倒掉吗?”
“公主,这药是太医院开的,毕竟是皇上一番心意,您何必苦了自己呢?”玲珑下意识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赵景祐的方向,声声劝道。
闻言,她倒是自嘲笑了笑:“失明也好,我也不愿见他。”
话音落下,赵景祐狠狠愣在原地。
“可是……”玲珑还想劝一劝,却瞧着李步遥抬了抬手,示意拿走。
玲珑回到房间时,赵景祐已然离去。
李步遥倏然道了句:“刚才是他来了吧。”
后者愣了愣,会意到她口中的人是谁,连忙否认:“没……没人啊。”
她虽笑了笑不再询问,可心里却知道他来过,她从小跟着他长大,岂会不知道他一举一动。
而那句话也是刻意讲来让他听见的。
彼此折磨了二十年,终于该画上句号。
那日,血溅长安殿,他几经突围已伤痕累累,可心里却仍旧念着一个地方——西厢宫,西厢宫。
血浸湿衣衫,眼前的画面开始摇晃,他扶着一切可依附的东西艰难地朝前走去,顺着记忆中的路,找被他丢下的人。
“我会带你回去。”
他记得年少时誓言,他庆幸这辈子,他们都没成为彼此的软肋,而是成为了彼此的盔甲。
他跪着,一步步爬着,地上拖了很长很长的血迹,直到他丧了所有气力,眼前的事物模糊不堪,可记忆里的人却如同近在眼前。
“步遥……”
他忆起十二岁那年,午后的御花园。
他走近发现她趴在冰冷的石桌上竟睡熟了,摘好的花束不知该送还是该扔,他越发靠近,似乎要数清她的睫毛有几根。
浅浅的呼吸打在脸上,心中温柔而悸动。
那一吻,落在她的额间。
不负此生,只愧一人。
来世,愿你我都是寻常人家,我能唤你一生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