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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庆元日(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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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紧小孩的手,跟着他走街串巷地往南边静安寺的方向赶去。一路上踉踉跄跄,走到一半,小孩突然停下来了:“哎,六爷怎么被抬回来了?”余欢什么也看不见,市井街头的声音又很繁杂,加上心里着急,便催那小孩:“那你还看到什么了?看到我阿公了吗?他在不在?”
“我看到我爹了,正拉着你阿公呢。你阿公还哭呢,羞羞脸。走吧,我们赶紧过去。”小孩看到了他爹,也好奇怎么回事,便拉着余欢插过前面的铺子和人群挤了过去。
老余头看到了自己的孙女着急忙慌挤过来的样子,不顾胳膊还被小栓他爹牢牢钳着,伸手去够余欢还一边哭噎着:“余,余,佛,佛,没了。”
小栓他娘一看老余头还不怎么消停,便吓唬他:“别哭了,你要再哭,人家不仅要把你打死,还要把你家小瞎子也打死。那东西贵人要了,也是造化。你不是得了钱吗?让你家小瞎子再给买多少不行?”
老余头一听要把小瞎子也打死,哭音强忍着憋住了,他想说那是他孙女给他亲手给他刻的,谁也不给,多少钱也不卖。只是自己人傻嘴笨也说不过人家,憋得满脸通红,埋头握紧余欢的手不松开。
小栓他爹看他终于不再挣扎哭闹,余欢看起来也是能主事的样子,便松了手,对余欢说:“小兄弟,你可千万看住他。别让他再去送死。那不是咱能招惹得起的,你阿公这次闯大祸了。要不是多亏平南王府的郡主娘娘心善,六爷仗义,要不然你今天就见不到你阿公了。”
余欢从一通七嘴八舌的声音里找到了答案,原来还是自己给的木佛惹了事。这次是皇后代表皇家和平南王妃一起来的静安寺,几乎满京城的权贵家眷都跟着来了。静安寺原本安排布施是在上香结束后,但是贵人们太多,听闻平南王妃是在静安寺求的子许的愿,那些求子心切的亲眷们个个都跃跃欲试,想要跟着沾点喜气。便捐了香火钱,也直接在庙前发馒头发银子。众人哄抢,摩肩擦踵,把老余头攥在手里的弥勒佛给挤掉了。不知怎么就到了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手里,看着这物件精致稀奇,献宝似的送给了他娘。他娘看着这弥勒佛笑眯眯的样子富态福气,不似凡品,就传给众人观赏把玩。
老余头从人堆里挤出来就正看见一个小男孩拿着木佛在阳光下细细观赏,不由分说就要上前拿回来。这举动惊动了护卫队。一下子拿下老余头,以惊扰女眷的罪名要拖出去打死。
恰好平南王府家的小郡主也在女眷里头,于心不忍便拦了下来,说是今天贵人也是来积福报的不宜造杀孽。乔六爷也及时赶到,主动承担了自己管理不当的罪过,被抽了20鞭了事暂时过了这事。那木佛倒是没人再提及,恨不得赶紧忘了这祸头子,可这老傻子念念不忘,一路上哭闹不止。小栓他爹就被派来一直看着老余头,省得他又要发疯。
阿公没事,余欢提着的心放下来。大家都没事,余欢也松了口气。不过,她还是听到了不少埋怨和责怪。这次因为老余头,连累大家一起跟着担惊受怕,差点被家丁护卫们赶出了静安寺。而且因为这件事,乔六爷也挨了鞭子,东城这边的乞丐在官府那里也留了个混乱不懂规矩的坏印象,这就像是官府大老爷鞋里的一颗沙,要是哪天嫌磨脚了,就拿起来随便抖搂抖搂,那大家还有没什么活路?中、南、北城所有乞丐都不允许进入,西城荒无人烟,东城再要整顿他们的话,那他们只能饿死在城外了。好不容易在这京都有个容身之地,平时缩着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去招人眼?在这些底层之下的底层人民眼里,那些高高在上、恍若神明的贵人们手缝里随便露点就能让他们不饿死,手都不用抬就有的是人帮他们办事。这老傻子这次可是在全城权贵面前闯了大祸,哪无声无息地都不稀奇。六爷也真是的,讲义气也要分人分场合啊。
所以,这次进到城隍庙余欢明显感觉到大家的疏离嫌弃。以前是爷孙俩守着自己的秘密不跟众人靠近,现在是人群主动对他们爷俩避之不及,像是怕沾惹上什么不详的气息,气氛比平时还要僵硬紧绷。即使看不到他们的指指点点,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也是在这个时候,乔六爷开口了:“出了事也不能全怪你阿公,我在边上看到了他往人群外面挤,以为是要给你送吃的,便没留意到他往贵人家眷那边去了。所以这次被打也是应该的。”
有替六爷抱打不平的兄弟不服气:“这怎么能怪您,谁也没想到这傻子就是傻子,关键的时候就要犯病。”
众人附和着:“是啊,是啊。”
“没错,没错,怎么能怪您呢?”
“是那傻子自己犯了病。自己有病还到处乱跑。那小瞎子也不管管他。”
“好人活不长,祸害遗千年。”
······
有人粗着嗓子、声如洪钟:“以后不能再让这老傻子跟着我们了,不能让他一个人害死我们所有人。何况他身边还带着个小瞎子。谁知道他们还能闯出多大的祸?”余欢听出来这就是刚来的时候那个推了自己一把的声音,旁边人都喊他“疤爷”,因为脸上有道吓人的刀疤,更显得他魁梧凶悍。平日里也凶名远扬,谁也不服,没少欺负过弱小,余欢爷孙俩更是远远遇见了就赶紧躲开。以至于“疤爷”根本就不认识这对爷孙,但不妨碍他借题发挥。凭什么每次出去乞讨来的东西都要跟大家平分?自己本事大,饿不死,东城里人人都怕他,所以凭什么要什么都听乔六的?那乔六就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平时和官府勾勾搭搭,自己什么也不干,最后就凭一张嘴跟别人称兄道弟的。反正能跟乔六对着干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果然乔六抬抬手压下声音“那你们大家的意思是?”
众人低下头,没人第一个冒头说把余欢爷孙俩赶出去的话,毕竟谁也不想当那个坏人。又不是想让他死,可是纯粹怕大家被连累。自己不害别人,却有一天会被别人害死的。只是赶出老城隍庙,不会害死人的。外面不是也有乞丐吗?
刀疤脸环视了一下众人,心里冷哼:妇人之仁、一群胆小鬼,然后满腔正义的率先开口:“那就让他们滚出去,以后不能和我们大家在一起。能不能活下来要看老天爷的了。总不能指望这老傻子下次害死我们的时候,还能赶上好运?我们这种贱命一辈子能赌个几回啊?”眼里藏不住的得意和兴奋,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蠢蠢欲动要扑上去撕下一块肉来。乔六啊乔六,看你这次还怎么正人君子?一天到晚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你。不是最讲义气吗?看看这次是跟大家讲义气还是给那瞎子傻子讲义气?
“就是啊。自己混饱肚子都来不及,谁还有时间管别人?”
“谁要是有好运气,谁还当乞丐啊。不都是条贱命吗?”
“这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犯病呢?”
“我死了都没关系,我家狗剩儿怎么办啊?”
随着第一个人站出来,各种议论纷纷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说着说着,就越说越夸张,越说越离谱,好像亲眼看见余老头害死了大家。余欢听到众人从小声嘀咕到大声嚷嚷。想起了上大学的时候听过一个真实的案例:一个人满身是血的倒在马路上,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却无一人伸出援手。直到那人血尽而亡。这就是说一个人藏匿在群体里很容易就放纵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性和责任感也会披上“反正法不责众”的保护套,可以肆无忌惮的宣泄内心的黑暗。
不能放任这个人在这么搅和下去了,一旦这个口子打开,自己和爷爷最后的下场不会比赶出去更好了。在这样封闭封建的社会环境里,哪有什么公平公正可言,说到底,爷爷还被抢了东西呢。不去判断事实真相,反而对受害者横加指责。而且,余欢也听出来了,刀疤脸这是要借着自己爷爷这事向乔六爷发难。平日里刀疤脸就强横惯了,一直瞧不上乔六爷格外关照挂念乞丐堆里的年老体弱,觉得这类人就是累赘,早死了还能投个好胎。跟这种没什么人性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乔六爷对自家祖孙俩是救命之恩,不能拖他下水。
余欢拉着从刚才进来的时候就一直哆哆嗦嗦的阿公,摸索着走到乔六爷躺着的台座下,安抚地拍了拍爷爷,然后掰开他攥得发白的手指。笔直的跪下给乔六爷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坚定清朗:“小瞎子余欢代阿公谢谢乔六爷救命之恩。有生之年,此恩必报,以命还命。如违此誓,有如此发。”说着解开用碎布条包在头顶的头发,摸出铁片从根部割断。
头发从枯瘦的手间纷纷扬扬地落下,众人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小瞎子的名字也是第一次也被余欢这突如其来的一股狠劲吓到。一时间竟被一个瞎子的眼神盯住了,那双瞎了的眼睛好像发着狠的狼崽子一样眼冒绿光,沉默从台前迅速蔓延到人群最后,连刀疤脸都一时噤声。这平日里看着迎风就倒的小瞎子竟也有了男子的血性和担当,以后等闲是不能再看成一个孩子了,这刚烈,对自己都这么狠,怕是以后敢拿刀杀人的。
余欢听见不再有声音,伸手拂开脸上的碎发,扶着趴在地上哭着捡头发,拼命往余欢头上拼的余老头站起来,面向众人:“今日余欢携阿公也拜谢众人,感谢以往诸多照顾,此后一别,不再相累。”等余欢主动带着余老头说要离开的时候,众人又心有戚戚。平日里这爷孙俩话都没怎么说过,要不是今天惹了这天大的麻烦,平日里都只顾着各自过活,哪有就被绑着拖累了?可是话赶话的事情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上,也再没什么话好说了。
台座上的乔六爷避开身上被鞭子打伤的地方,由躺着坐起来靠在城隍爷土像的脚上,冷声问道:“都当爷是死的吗?”又喊住准备离开的爷孙俩“不是说有恩必报,以命还命吗?就这样把爷丢在这?有这么报恩的吗?”
余欢实在不想再纠缠下去,已经惹了众怒。要是不走,这场戏唱不下去,早晚会还是要惹出是非。现在走了,还能给彼此留点余地,以后敬而远之。真要死皮赖脸地彼此纠缠到撕破脸皮,那到时候就不止难看能收场了。于是,她摇了摇头,“余欢发过誓,这辈子就一定会将恩情还上。”
乔六爷也被余欢的倔强气笑了:“你倒是好大的气性,只不过帮你阿公挨了顿打,你就要还我一条命。要是都像你这样做买卖,那我岂不是躺着就能挣好几条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