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真源》行君意

25、启程

　　把这两个人抛在荒郊野地里，保不齐就喂了这一林子的豺狼，闻天语犹豫再三，决定还是等这两人清醒之后再离开。
　　正当闻天语正百无聊赖的坐在草地上数着天上的云彩，柳暮沉闷哼一声，清醒了过来，他费力的用手肘撑着地面，看起来很痛苦，五官都挤成了一团，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身体上的不适，从地面上一跃而起。
　　柳暮沉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默不作声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闻天语，突然开口道：“阿珺，你瘦了许多。”
　　闻天语因为这句话愣了一下，他已经许多许多年，未曾听到别人唤过这个名字了，稳了一下心神，他避开柳暮沉的目光，开口问他：“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柳暮沉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后有些中气不足的说：“我，我是来追债的，我的城主府西苑当年可是被你们烧了个精光，媳妇儿也没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闻天语的眉头跳了一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怎么还是那么不着四六。
　　闻天语正准备开口，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给打断了，他转头一看，原来是顾渊醒了，柳暮沉的眸子突然眯了起来，就仿佛一只进入了警戒状态的猎犬一般，他拦住正准备起身的闻天语，径自跳下石头，跑过去扶起顾渊，打开水壶给他灌了几口水，不过似乎是在泄气一般，差点儿把顾渊给呛死。
　　给顾渊喂了水，柳暮沉又把他好一顿折腾，这才退回闻天语身前，侧身护在了闻天语前面。顾渊看着二人，突然双膝跪地，伏在地上，口音浓厚：“谢谢诸位大人救我逃出生天。”
　　这弄得两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顾渊此时邪气全无，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的阴狠和算计，跟当初在魔障中见到的那个紫衣顾渊简直判若两人，若不是太会做戏，只能觉得之前那人只是闻天语的幻想。
　　闻天语又重新打量了一番顾渊，还是当初的那张脸，只是如今神情单纯，楚楚可怜，犹如一只无助的小鹿一般。
　　“你是东海国人？”闻天语问道。
　　顾渊反应了一会儿，似乎很是为难，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是，我是东海国的人，来中土求学，结果路上遭了土匪，随从都死光了，我一个人兜兜转转，跑进了一个村子，醒来，就看到你们了。”
　　这个理由虽说有些牵强，但也算合理，东海自太宗皇帝起便常派遣唐使来我朝求学，甚至在东海国内自成一股潮流，如今中原虽然没落，但国威犹存，依旧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闻天语对这套说辞完全不信，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人绝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而且每每看见他，自己的内心总会升起一股浓烈的恨意和一丝极为复杂的感情。
　　闻天语决定，还是要尽早打发了这个人，于是他打开自己的荷包数了数里面的铜钱，无声的叹了口气，有些心疼的把荷包系紧递给他：“这些钱你拿着，省着点花，应该足够你撑到长安。”
　　可顾渊却极其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要钱，我一个人在中原，举目无亲，官话说的也不好，一个人活不长久的，我觉得我跟着你们比较安全。”
　　柳暮沉砰地一声把水壶摔在了地上，他觉得闻天语真的是多管闲事，救了这么个麻烦精。
　　闻天语也有些不快，这么理直气壮的粘上别人，实在是有些不懂事。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我还有自己的事情，不能送你去长安。”
　　顾渊却继续摇头：“我不去长安了，我就跟着你们。”说完，还微微抬起自己的下巴，眸子间波光流转，不得不说，这个姿势的确让他看起来愈发的美艳，秒杀长安青楼里的一众佳人。
　　柳暮沉见状，直接一把拦住了闻天语的肩膀，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顾渊：“阿珺，那我也要跟着你。”
　　闻天语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手，心底里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恶寒，他抬起一脚就把柳暮沉这厮踹翻在地，但柳暮沉却也不生气，揉着胸口笑嘻嘻的又凑了上来。
　　“你叫什么？”闻天语对顾渊试探道，他想确定一下紫衣和红衣之间是否有关联。
　　顾渊想了想，开口说：“我在东海，别人都唤我樱郎。”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写了两个汉字，也就是他的名字翻成官话的汉字，不得不说，这个名字还挺秀气的，很适合他。
　　“汉名呢？”闻天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道。
　　只见顾渊拿着手里的小木棍，蹲在地上，仰着脸冲着闻天语笑了起来，笑容极尽温柔，声音清脆：“顾渊。”
　　听闻此名，闻天语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倒不是因为之前的紫衣顾渊，而是看着现在的红衣顾渊的笑脸，脑海里突然蹦出来另一张稚嫩的脸，那是七十年前，他和族中姊妹兄弟一起在东海国历练时救下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的母亲是当时东海国皇帝的一名妃子，因为地位卑微，连生下的儿子都如同芥草一般不受重视，因为无法帮助母亲争宠，他在母亲的眼里如同累赘一般，他从母亲那里只得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天生的好皮囊，另一样则是媚主的手段。
　　当时的天京贵族圈子里十分的靡乱，一度盛行娈童之风，为了活下去，少年不得不靠着这些自己仅有的东西游走于各大贵族的宴会之上，活得连狗都不如。
　　直到有一天，少年满身伤痕的裹在破草席里被几个家丁粗暴的丢弃在了城郊的荒草里，他们见了太多因此而死的孩子，以至于连给少年挖一个坟墓都懒得，直接打道回府。
　　正巧天降大雨，浇醒了昏迷的少年，少年的眼睛里毫无生气，他觉得就这么死去，也许是上天对他最后的仁慈，但忽然一把伞遮住了他头上的雨水，一张娇艳的脸孔闯入了他的眸中，少女娇滴滴的声音似乎是从天上传来的，她说：“这个孩子还活着，咱们救救他吧。”
　　于是，少年就这么被捡走了，像一只濒死的幼犬被好心人捡回了家，那些人说着流利的大唐官话，给他干净的衣物，给他好吃的饭食。
　　他和这些人一起呆了足足一年，学会了汉话，学会了不再下意识的讨好别人，见到了他从不敢奢想的神撒向人间的光，燕珺，那个有着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容貌和声音的少女。
　　很多年后，少年午夜梦回之间还能回到当初那番场景，少女穿着一袭火红的衣衫站在樱花树下，笑呵呵的看着坐在树下努力识字的自己，说道：“樱郎这个名字美则美矣，却总让人觉得有一丝稍纵即逝的悲凉，不如我给你取个汉名如何？”
　　不等少年回答，燕珺就接着说道：“你性子这般沉闷，眸子黑的像深渊一样，不如就叫渊吧，如今阴阳寮的掌事我认识，他有个汉名姓顾，你不如也姓顾，就叫顾渊吧。”
　　看着少女洒满阳光的笑脸，少年也受到感染，渐渐的笑起来，他喜欢这个名字，就像他喜欢面前的这个姑娘一般喜欢这个名字。
　　但很快，燕珺一行人要离开东海，临行前他们把少年托付给了阴阳寮的掌事，做了那位阴阳师的徒弟，但少年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彼此又要分开，为什么不能把他带走，为什么给了他光又要收回。
　　他在大道上拼命的追着喊着，却始终唤不回那些人，他的师父看不下去，打晕了他，从此之后，他又变回了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拼命的学习，很快就赶超了所有的师兄，但是做事的手段却越来越阴狠凌厉，不择手段，师父对此多次大发雷霆，最终将他逐出师门，但此时的顾渊早已不在乎这些身外的名声，这些年的学习让他见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知道了当年那个女孩的来历，他想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女孩，他想要长生！
　　于是他又重新回到了天京的贵族圈子之中，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而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主宰，他一个接着一个的将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都折磨致死，一个又一个的除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而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大人，还以为是自己德行有亏而遭受了天谴。
　　顾渊躲在黑暗里看着这一切，他凭借自己的手段一点一点挤到了父亲大人的面前，成为了东海国唯一幸存的皇子，成为了备受瞩目的焦点，他拥有了自己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但却把自己彻底变成了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谋划了多年之后，他派人偷偷潜入大唐，诛杀了大多数的燕氏族人，但那一次他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于是十年之后，他亲自去往大唐，可惜这一次，他却只带回了燕珺的躯壳，她的弟弟在最后的关头让出了自己的躯壳，将燕珺的魂魄收纳了进去。
　　回到东海国之后，他抓来了他的师父，逼迫老人家钻研长生不老之药，最终依靠燕珺的血，炼制成了可以使人延寿五十年的丹药，而在炼药的过程中，他还利用燕珺的躯壳，生下了一个拥有燕珺和他共同血脉的儿子，他给这个孩子取名为竹秀郎，因为他记得燕珺最喜欢的便是竹子。
　　他悉心的养育着这个孩子，把他视如珍宝，但不料他的父亲大人知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后，毫不客气的将孩子抱入了宫中，孩子被抱走的那天，他躺在雨里，就像最初被燕珺捡到时一般痛苦和无助，原来不管做了多少的努力，他始终是父亲大人最不屑的那个孩子，一旦有了替代品，他就可以被毫不犹豫的舍弃掉。
　　后来，他利用阴阳术，悄无声息的杀死了他曾经敬仰的父亲大人，挟持一众大臣扶持着竹秀郎登上了皇位，那一年，竹秀郎十一岁，顾渊五十三岁。
　　在竹秀郎坐稳皇位之后，顾渊服食了第一颗丹药，独自一人踏上了大唐的土地，去寻找燕珺的魂魄，那一年，顾渊七十岁。
　　而这一找，居然就找了整整二十年，在他终于发现燕珺行踪之后，他颤抖着吃下了第二颗丹药，重新回到了二十岁的模样。
　　但在当年分离之后的事情，此时的闻天语是毫不知情的，对于他来说，当年的那个少年早已该化作黄土，不可能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但因为同样的笑容带来的一丝悸动，让闻天语放松了对顾渊的戒备，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话，转身背起包裹便向山林外走去。
　　柳暮沉立即亦步亦趋的跟上，顾渊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一双好看的眸子突然暗沉了下来，之前的天真无邪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很快他又变回了之前那个二十岁的青年，迈着轻快的脚步跟上了两人。
　　带上柳暮沉上路，闻天语其实是有自己的私心的，对于顾渊，闻天语此时的脑子很乱，以后再甩掉吧。
　　如果当时知道了顾渊的真实面目和目的，知道了他日后会做出那些混账事情，闻天语一定会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挥剑杀了他。
　　可惜，当时的闻天语，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豺狼当作了狸猫，留在了身边。
　　三个人飞一般地向下一个地点走去，下一站，楚国，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