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秦九北

7、第七章

　　第二天一早，就在沈舟遥梳洗完毕匆忙赶下楼的时候，陆林深正好把早饭做好，他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刚切好的水果，看见她后笑了笑：“早。”一如既往的温柔。

　　“早。”她也冲他笑了笑。

　　落座后，她便低头吃饭，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当然大多数时候是陆林深主动开口。她还是有点别扭，本想着今天起床后就为自己昨晚的态度向他道歉，可醒来的时候这人早就去准备早餐了，等她赶忙收拾好自己下了楼，看见他还是那样一脸温柔的样子，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显然，他不想回顾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许避而不谈，放任它随着时间自然翻篇才是更好的方式，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沈舟遥埋头扒饭，余光时不时的瞟向身边的人，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平时一口饭恨不得分三口咽下去，吃什么都很慢的人，今天却像是很有胃口似的，一口接一口的喝着碗里的粥，这会已经喝了大半碗。

　　其实这个的速度和饭量对普通人来说也算正常，可是它不该出现在陆林深这个胃病钉子户的身上，沈舟遥就是再后知后觉，也能看出

　　他的反常，何况她从上桌起眼神就没离开过他。

　　这突然的反常是怎么一回事，她再清楚不过，明明昨天还那么难受的人，今天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的食欲，他大概是怕自己吃不下饭会让她不开心吧。

　　沈舟遥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他每勉强咽下一口粥便扯的她疼一下，终于看不过去，她清了清嗓子，想要告诉他吃不下就别吃了，却又在抬头看向他的瞬间改了口：“我手机落在楼上了，你帮我拿一下呗。”

　　“好。”他点头，放下手里的碗，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转身上楼。

　　她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下酸涩的眼眶想要积蓄泪水的冲动，看他下来了便假装着急似的催促道：“咱们快点收拾吧，别让爸妈等急了。”说着，起身收拾饭桌。

　　陆林深把手机递给她：“我来吧，你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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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发时外面已经飘起了小雨，他们住的地方离军区大院有些距离，路况好的话开车也需要20分钟，大概是并不想回去的原因，每次去的路上陆林深都显得很沉默，越临近到达他的情绪就越低，沈舟遥有意逗他，他也只扯的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停好车后，她在前面走，陆林深拎着带给二老的东西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她转头看着那人慢吞吞的样子，几步过去挎过他的手臂，戳了戳他的脸：“走快点嘛，雨马上下大了。”

　　他点头，冲她笑了笑。

　　“回来啦，快进快进。”

　　开门的是李妈，在陆家干了快三十年，一直看着陆家两兄弟长大，见到他们回来自然是高兴，忙不迭的接过陆林深手里的东西，而后转身进屋。

　　宋冉闻声从客厅走了过来：“我正跟李妈念叨着呢，你们就来了。”她笑得温柔，声音里满是欣喜。

　　“妈。”陆林深笑了一下，开口叫她。

　　宋冉点点头：“你爸在后院等你。”随后迎他们进去。

　　沈舟遥挨着宋冉在客厅坐下，顺手帮她打理茶几上刚采下的鲜花，宋冉正给她削着苹果：“李妈前两天买的这苹果可甜了，怕放久了不新鲜就没买多少，你爸嘴上说着不吃，其实是惦记着给你们留着，呐，尝尝。”说着，给沈舟遥喂了一口果肉。

　　她刚嚼了两下，清甜的汁水便浸满了口腔：“嗯，真的好甜啊。”

　　“是吧，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点回去吃。”

　　沈舟遥点头：“好。”

　　后院

　　古色古香的中式庭院，正中间嵌着一汪清池，池边的平台上立着张木桌，一圈长凳抱在周围，高大的伞棚为这块平台遮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

　　陆林深进去时，陆建平正在逗弄池塘里的鱼，听到他走近也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来了。”

　　“嗯。”陆林深往前走了几步，在离平台不远的地方站定，双手插兜等着他继续开口，一副随时准备着转身就走的样子，完全不想在这多停留。

　　显然，他们父子在对彼此的耐心上是相当一致的，陆建平也不拐弯抹角，继续道：“远儿情况怎么样。”

　　“不好。”

　　“……”

　　“各项指标都偏低，他体内的毒素对凝血功能损伤很大，肺部感染也一直在加重，近期要做好手术准备。”

　　“老郑说，远儿前些日子动完手术后，一直恢复的不好，苏醒之前都需要定期输血，这怎么又要动手术了。”

　　陆林深轻笑一声：“您不是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啊，郑主任不是每天都来跟您汇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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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多方调查，陆林远的意外是他身边的人所为，他的小组里出了奸细，陆建平几乎是在查到这些的第一时间就将他从陆军医院转了出来，送到春辉秘密治疗，专门派了信任的手下过去负责他的安全，除此之外，还委托了陆军医院的专家协助，陆林深口中的郑群就是其中一个。

　　“你怎么说话的，你是春辉的院长，远儿是你的哥哥，我不问你问谁？”陆建平对他的态度很不满，转过身质问道。

　　陆林深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便偏过头去：“你放心好了，哥抢救的那天晚上我去了，他的情况我比你清楚，在家这段时间也有按时过去抽血，有我在，不会让哥有事的。”

　　“呵，有你在？”陆建平戏谑道。

　　“算了，我懒得跟你翻旧账，你知道，这些都是你欠远儿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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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李妈正端着一碗汤从厨房走过来，递给宋冉：“夫人，这羊肉汤的火候差不多了，您尝尝味道，看看缺什么我再去调。”随后便又回了厨房。

　　宋冉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嗯，味道不错，遥遥你尝尝。”

　　“嗯，好喝。”沈舟遥尝了之后一个劲的点头。

　　“好喝就行，没白忙活我这一早上。”

　　沈舟遥有些诧异：“这是您亲自做的吗？”

　　陆家的饭菜一向是李妈一手打点，宋冉也只会在陆林远从部队回来的时候下厨做几道菜，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想起煲汤来。

　　“是啊，小深这段时间给远儿输了好几次血，我担心他的身体，特意给他补补。”

　　“输血？”沈舟遥愣了，一时不明白宋冉的意思。

　　“怎么，这孩子没告诉你吗？”

　　沈舟遥摇头，一脸茫然。

　　宋冉叹了口气：“远儿前些日子病情恶化，进了抢救室，手术后一直恢复的不好，需要定期输血，小深该是怕你担心，才一直没告诉你……这孩子，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说着，又是一声叹息，她看着手里的汤，心里满是不忍。”

　　沈舟遥怔了怔，这么多信息一下子来的太突然，她觉得自己有些消化不了。

　　原来这些日子他几次半夜离开房间，不是因为胃疼，而是去医院抽血了吗？

　　按宋冉的说法他大概是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难怪，难怪他一个从不睡午觉的人，最近却常常大白天的就在沙发上睡过去，有时在书房看会书都会累得睡着，难怪……

　　她猛然想起，前天晚上，她朦胧中听见陆林深开门进来，当时还以为他之前一直待在书房，没想到竟是从医院赶回来的。

　　所以是因为刚抽过血，昨天早上才难受的躺都躺不住，毫无气力的在她怀里靠了那么长时间吗……

　　她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遥遥？你还好吗？”

　　沈舟遥收回思绪，稳了稳心神，对宋冉笑道：“我没事，妈，我能理解……您也不要想太多了，深深他自己就是医生，咱们担心的这些他心里都有数，还有大哥那边，有深深在，一定会好起来的，您别太担心。”

　　宋冉点了点头，把碗放到桌上，握着沈舟遥的手：“遥遥，谢谢你，有你在小深身边，妈真是不知道安心了多少。”

　　沈舟遥乖顺的笑了笑，心怀里却难过的一塌糊涂。

　　她说谎了，陆林深是医生，也是全天下最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人，就好像别人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一样，对所有患者都能处处关心，对她更是百般照顾，磕了碰了，刮了蹭了，他都紧张的不得了，总是细致体贴，温柔周到，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唯独不在乎自己。

　　胃疼了就吃止疼片，低血糖犯了就吃糖，发烧了就闷头睡一觉……自己的苦难，他好像什么都能接受，也都不大在乎，明明自己已经满身伤痕了，却还拼了命的要去拯救别人。

　　她真的好生气啊，也是真的好心疼。

　　这样的陆林深，明明应该得到很多的爱护才对啊。

　　她看着桌上那碗汤，碗边还漂着圈油花儿，味道确实鲜美，可羊汤终归偏油，宋冉显然是不知道陆林深有胃病的，平时最忌辛辣油腻，羊肉的味道他更是排斥，怕是光闻着都会反胃。

　　“妈，这汤……”她几番斟酌，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往下说，陆建平和陆林深便从后院走了进来。

　　宋冉看向他们：“聊完了啊。”说着起身，朝厨房的方向招呼道：“李妈，准备开饭。”她顾着安排桌椅，丝毫没有注意到陆林深已经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服，沈舟遥凑到他身边，抽了几张纸，无奈的帮他擦了擦。

　　饭桌上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不知他们聊了什么，自从回来后，陆林深本就苍白的脸色好像变得更灰败了些，捏着筷子只顾着给宋冉和沈舟遥添菜，自己却没动几口。

　　沈舟遥想着他早饭便吃得勉强，现下恐怕更是没有什么胃口，便也没有勉强。这一桌菜品，浓油赤酱，香气扑鼻，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可实际却没几道他能吃的，少吃点也好。

　　宋冉也发现了这一点，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小深，不合胃口吗。”

　　陆林深摇头，正要开口否认，便被沈舟遥接了过去：“妈，深深今天胃有点不舒服，吃不下太多东西，早饭就没怎么好好吃呢。”

　　陆林深淡淡的瞟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她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却也是真情流露，引得宋冉担心的皱起了眉头。

　　“那怎么行呢，再难受也不能不吃饭啊。”随后吩咐道：“李妈，把汤端上来吧。”

　　“诶，来了。”李妈很快便把砂锅稳稳地端到了桌上，拿过陆林深手边的空碗，麻利的给他盛了汤：“这羊肉汤啊是太太一早起来特意给你炖的，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

　　宋冉笑着，迫不及待的对他说：“快，尝尝好不好喝。”慈祥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意料之中的，陆林深连眼里都没眨一下，接过那碗羊肉汤，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然后点了点头：“很好喝，谢谢妈。”

　　宋冉笑得更加开心：“好喝就多喝点，你都瘦了。”又看向沈舟遥：“遥遥，你也多喝点。”

　　“好。”

　　沈舟遥没有阻止他，因为她看到了，身边的那个人，在喝到第一口汤的时候便偷偷牵起了嘴角，清浅的梨涡只是浮出了一瞬，就被他藏了回去，面上一脸淡定，看不出什么表情，其实心里高兴的不得了，睫毛快速的扑扇了两下，一直平静无澜的眸子闪啊闪的，像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还说她好哄，明明自己才是没出息的紧。

　　主座上一直没有开口的陆建平一边不紧不慢的夹菜，一边冷声道：“一个医生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还好意思给别人治病。”

　　“老陆！”宋冉喝止他。

　　陆林深也不恼，只当是没有听见，自顾自的喝着碗里的汤。

　　陆建平扫了他一眼，不再说话，端起面前的酒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瞥向陆林深，像是在等着他的动作一样。

　　过了一会，陆林深便放下手里的碗筷，也跟着添酒。

　　一杯又一杯，丝毫没有顾及沈舟遥在桌子底下屡次阻拦的手。

　　整顿饭，没有交流，没有碰杯，父子二人怄气一般的拼着酒，明明心里都憋着气，却吝啬到连半分怒火都不屑流露，把不满和怨恨全挡在牙关，就着杯中烈酒生生咽下。

　　眼看着两人面前的酒盅都已空了不少，宋冉终是再也无法忍受饭桌上压抑的氛围，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你们俩有完没完，为什么每次碰到一起就要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好好吃顿饭就那么难吗？”

　　她剜了一眼陆建平，接着道：“你自己什么身体心里没数吗，血压那么高，还敢这么喝酒，远儿都那样了，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我……”像是再说不下去了一样，她缓了缓，低下头，用手掩住双眼，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林深看着这一桌精美的饭菜，还有自己面前那碗刚刚喝下几口的羊肉汤，突然觉得好笑，方才片刻的温暖全然不见，只剩熟悉的冰冷和疼痛，他低下头，无声地弯了弯嘴角，虽是笑着，整个人却显得格外落寞。

　　这个家还真是连一丝虚假的温暖都不愿分给他啊。

　　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头好晕，明明胃里被酒精泼的生疼，可意识却开始慢慢混沌，陆建平好像正张嘴说着什么，然后宋冉又激动的回应，可他们在吵些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只觉得天旋地转。

　　陆林深晃了晃脑袋，强压着的呕意变成阵阵腥腻堵在喉间，耳边是缠绵不断的蜂鸣。

　　实在是难以忍受，他苍白的手指攀向桌沿，撑着台面努力的站了起来，身形不稳的晃了晃，使劲抓住桌边才勘勘稳住：“我去下洗手间。”声音小到自己快听不见，也不管身后的人如何反应，便踉跄着离开了饭厅。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到了一楼的洗手间，他进去反锁了门，拧开水龙头，随后便伏下身子，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喷出的鲜血瞬间将马桶染红，刚才喝下的酒水连带着早上塞下的半碗米粥很快被吐了个干净，可喉间还是不停的返着酸水，激起阵阵干呕，他费劲的往回压着，紊乱的呼吸中混着难以抑制的呛咳。

　　过了好一会，一直呕到快要跪不住，他才抬手按下冲水键，挣扎着起身，就着水龙头流出的水漱了口，随后便瘫坐在墙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冷汗津津的，苍白的脸上不见半分血色，手掌狠狠扎进胃里，嘴边开始溢出细碎的呻吟：“呃……”

　　不知是痛的发昏还是血糖实在太低，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气似乎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手脚像是被灌了铅一样，稍微抬起便被满满的酸胀和沉重坠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涣散，眼皮挣扎着找不到支点，一下一下，张开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抹泛着微弱光芒的缝隙。

　　意识渐消，就在他要放任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耳边倏然飘来一道极远的声音，不停念着他的名字。

　　“陆林深！你没事吧陆林深！喂！开开门好不好！深深！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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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深？

　　深深……

　　啊，是遥遥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