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5、黑洞

　　“砰！”
　　一声闷响，栖灵洞口的雪尘低低扬起。
　　青生四肢朝地，闷闷地趴在雪地上，一根粗木棍蛮横靠在他肩背上。

　　天方移开眼前的手，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不忍直视，“没记错的话，昆仑六十五代弟子的御剑飞行术，你似乎……名列榜首？”
　　青生把头埋进雪地，闷闷道：“比试用的那把剑是我姐变的……”

　　天方不由瞪圆了双眼，“你们那场可是时沿主持，他竟没发现？”
　　青生一个翻身坐起，他握紧了拳头，眼神透着拼死一搏的杀气。
　　天方吓得一个哆嗦，险些从雪岩上滑下，“师弟有话好说，切莫动粗啊！”

　　青生拾起木棍朝天上高高抛起，而后一个后空翻跃起，踩在木棍上。他凝神运气，努力控制着木棍滑行的方向，木棍曲折上下滑行，走位堪称独特风骚。
　　少年稚气未脱的眉眼间溢满了刚毅之色。
　　渐渐地，青生掌握了门道，御棍向着苍茫天际飞去。
　　“师……师兄！我会飞了！”青生惊喜地回头大喊。

　　话音未落，木棍瞬间失了力道，笔直向下滑去。
　　木棍周身的雪如飞箭般向后射去，青生看着愈来愈近的雪地，紧紧地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青生摸了摸掌下温热柔软的羽毛，他惊讶地睁开了眼。

　　九天玄凤扑腾着长翅原地盘旋着。
　　“谢谢师兄！”青生扑上前抱了抱天方的鸟脖子，“放我下去吧，我还能飞！”
　　天方长叹了口气，斜着凤眼向后瞥去，“说吧，为什么一定要追上他们？真就这么信不过你时沿师兄？”

　　“凛风洞！如果他们遇上凛风洞……”青生低着头，语气沉重，不敢再说下去。
　　他气恼自己没有看好青离，兀自沉浸在自责中，悔恨地以头抢“地”。
　　天方闷哼一声，不由悲鸣，“什么仇什么怨呐！”
　　“啊，对不起师兄！我不是故意的！”青生愧疚地不停揉着自己方才用铁头撞过的凤凰背。

　　“好了好了，没事儿，我不疼。”天方正色道，“这凛风洞在何处？会有什么危险？”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凛风洞在哪儿，它会动。”
　　“坐稳了，我带你去找他们！”

　　“哇啊……哈哈哈……”
　　小白驮着青离和时沿一次次从雪崖上俯冲而下。

　　寒风从耳畔急急掠过，雪花飞速自脸颊擦过，青离觉得心脏都要悬到嗓子眼。
　　惊险，刺激。

　　她紧张地双手紧紧抱住小白的脖颈。
　　时沿悠然坐在青离身后，他微微附身，一手虚扶着青离的腰，一手撑在她身侧护着。

　　小白沿着雪崖愈飞愈低，不多时，便瞥见雪地上清晰可见纹路的雪岩。
　　小白腹部险险擦过地面，又疾行而上。
　　向上而行，即使速度再快，也不比方才俯冲而下来得刺激，青离一颗心终于稳稳落回胸腔。

　　“好久好久没这么玩啦！”她开心地展开双臂，迎着风雪。
　　“我也是。”时沿笑道。
　　风太大，将时沿的声音打碎，轻飘飘地响在耳边。

　　“你说什么？”青离回头朝他喊道。
　　“我说，我也是！”时沿玩心一起，凑近她耳边大喊。吓得青离赶紧单手捂住耳朵，回身朝他挥拳头。

　　二人在小白背上嬉笑打闹，笑作一团，全然不见今晨初见时的别扭疏离，似乎又回到昆仑学艺时的光景。
　　小白贴心地放缓了速度。
　　闹不过青离，时沿仰躺在小白背上，双手举着作投降状。
　　小白的背十分宽厚，青离就势躺在时沿边上。打闹过后喘息未止，她稍稍舒了几口气，忍不住又咯咯笑起来。

　　“笑什么？”时沿偏头看向她，嘴角略微扬起。
　　“我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青离伸手拽了几朵雪花进掌心。
　　雪花在她掌心融化，她用另一只手接着，不让水滴到小白身上。
　　“不过你还是来啦，还带着我娘的消息。”青离歪头想了想，“我应该高兴不是么？至少，至少不是最坏的消息。”

　　时沿愣了愣，太多话压在喉间，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我娘说过，不管她在哪儿，她都会不顾一切地回到我和青生身边。可在她送我们回雪原时，我却和她闹了脾气。”青离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多想让她知道，她的阿离也会不顾一切地找到她。”
　　“会的。”时沿看向她。
　　青离点了点头。她看着漫天飞雪，继续伸手将一片片雪花拖进掌心，如同拽住了娘亲的衣袖。

　　二人静躺了会，忽然听见小白发出不安的呜咽声。
　　时沿和青离立刻翻身坐起。

　　前方，一个不大不小的黑洞静静地悬着，洞边隐隐有向外扩张的趋势，不甚明显。如同在静谧的黑夜里蛮横地撕开了一道裂口。
　　夜是悄然幽静的灰，而这道裂口是幽深可怖的黑，狂妄地似要将天地吞噬的黑。

　　青离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转头对上时沿询问的目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似要蹿出。
　　究竟是什么？
　　洞？
　　从未见过的洞……
　　凛风洞！

　　“小白掉头！”看清青离眼中的恐惧，时沿朝小白急声喊道。
　　小白扬着长翅，急转而上，朝着反方向奋力飞去。
　　青离向后看去，黑洞正快速扩张，不多时便如一张巨大的天网罩着他们。身上的血液似乎在一点点流失，这感觉竟诡异地熟悉。
　　时沿紧紧握住她的手，“别看！抓紧我！”

　　凛风洞不再平静，骤风不知从何处涌来，直向黑洞灌去。
　　来不及了，去路被风雪围堵。
　　狂风猛将青离从小白背上卷下，一股巨大的吸力直将她往幽深的黑洞中拽去。

　　时沿一手抱着小白的脖子，一手紧抓着青离不放，整个人同青离一起悬在半空。
　　小白一双雕眼愈发坚毅，奋力逆风而上。忽然，脖颈上的力道消失，它忙回头叼住时沿。

　　“嘶啦—”
　　望着嘴上半截玄色衣袖，小白悲鸣一声，庞大的身躯在风雪中一个急旋，正欲俯冲而下，却听见黑洞中传来时沿的呼喊，“去找老祖宗！”

　　狂风在刹那间骤停。

　　凛风洞的边际极速扩散淡去。
　　此时的夜空如同一幅绮丽的画卷倏然没入水中，黑墨晕染而开，模糊了画中景。
　　顷刻间，一切又归于平静。

　　天方和青生听到动静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时沿睁开眼，眼前漆黑一片，耳边更是静得听不到丁点儿声响，整个人似乎高悬在半空中。
　　他心下一慌，紧了紧手，掌心传来不甚真实的触感。
　　“青离？”
　　“青离！”

　　得不到回应，听不到呼吸声。甚至连自己的呼唤都似投入酒坛之中，闷闷的，听不大真切。
　　时沿慌乱地将青离拽入怀中，紧贴的胸腔处传来平稳的跳动，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试图看清周遭环境。
　　然而无果，迎面袭来的尽是空旷和寂寥，如同置身于空无一物的无垠天地间，只有怀中的少女给了他些微真实感。

　　不知过了多久，青离似乎动了动。
　　时沿微微松开了她，左手摸索着托住她的后颈，轻唤了声，“青离？”
　　依旧没有回应。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青离的脸。
　　不多时，一点点银白闪烁的光点从青离唇边跳跃而出，将她一张苍白的脸照得分明。
　　那些光点缓缓在他们头顶融合，似在诡谲的暴雨之夜劈下的一道闪电。隐约中，一声声满足的喟叹从无尽的黑暗中飘来，听着似乎像是一群怪物在分食着弱小生灵的尸体。

　　这是，灯灵灵力？
　　时沿猛地怔住。

　　他突然将青离拉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少女微启的唇瓣紧紧贴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阻止那灵力从她身体中流逝。
　　然而头顶愈加肥硕的闪电，正无情地嘲讽着他此刻笨拙而无用的行为。

　　他能感觉到，青离靠在他颈边的脸颊越发冰冷。
　　冷静思索了片刻，时沿摘下青离乌发上的白玉发簪，用力在自己手掌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单膝跪在虚空中，将青离搁在自己腿上。
　　那只淌血的手缓缓收紧，贴在青离唇边，赤红的鲜血滴滴落在她嘴角。
　　他的血能破封印，那么，是否也可以筑封印？

　　凛风洞消失处，一人一雕一凤凰呆呆地悬在半空中。
　　青生万般焦急自责，扭着脑袋四处寻找凛风洞的踪迹。
　　小白扭头一下一下地啄着天方的凤凰尾羽，乌闪闪的大眼睛直直盯着天方瞧。

　　天方同小白默然对视良久，几欲张口询问，末了只叹了口气作罢，他虽也是只鸟，但着实不懂什么雕语。
　　天方展翅将小白护在身下，俯身向下飞去。

　　青生慌乱地搂住凤凰脖颈，“师兄！”
　　语气中略带几分哀求。
　　天方一愣，忙道：“落地再想法子，放心，我不会丢下他们。”

　　落地的一瞬，天方立即化作人形，手贴着心脏，转眼便唤出了天方石。
　　青生巴巴地看着天方。
　　天方眉头紧紧皱着，神色难得的正经，抬手在天方石上写下“凛风洞”三个字。
　　两人一雕看着天方手中的那块小石头，屏气凝神，久久没有动静。

　　天地间，风息，雪停，时间仿佛就此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