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33、阿语鼓

　　灵虚房中有一间密室，无谓径直奔向密室的暗关处。他都想起来了，即使过了三百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他是怎样在这冰冷的夏夜里找到了阿绣残破的尸体……
　　当他们闯入密室时，地上躺着一个女子，一身鹅黄，后背的衣衫被撕开，血肉模糊。那张脸……是天方在灯会上救下的女子。
　　于无谓而言，却是无比陌生的容颜。可他知道，那是阿绣，他的阿绣，他再也来不及与之诉说情意的阿绣……

　　无谓踉跄上前，脱下了衣裳盖在阿绣的背上，而后跪坐在地，拥她入怀。他颤抖地撕开她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那张白皙恬静的容颜……

　　青离见不得生死别离，她心下难过，只将目光挪开。却瞥见角角落落里竟是堆满了尸骸，凌杂错乱，触目惊心……
　　密室很大，四周皆有门洞过道。这间应该是外室，墙壁边上架着一张又一张鼓，或老旧，或崭新，排列整齐有序，与这凌乱的尸骸形成鲜明的对比。
　　青离心下惊骇，欲往其余密室寻去。却见灵虚从其中一个过道匆匆赶来。

　　“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可能出来！”灵虚双手沾满了鲜血，手上还握着一个血淋淋的硬物。
　　那是凡人的脊骨，他女儿阿绣的脊骨……

　　无谓从阿绣颈间抬起脸来，赤红的双眼紧紧盯着灵虚，他忽地从喉间发出一声嘶吼，“恶道！你不得好死！”
　　“无谓……你……阿绣！”灵虚终是看清了无谓怀中少女的真容。
　　是阿绣，他的女儿，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啊！不可能……不可能是我的阿绣！你们这群魔鬼……你们一定使了障眼法诓骗我！”

　　“谁才是魔？谁才是鬼？”天方无情嘲讽，“你是魔没错，可你亲生女儿连死后成为鬼的资格都没有！”
　　“你说什么？”
　　“怎么？取人脊骨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神魂俱散！”
　　“你胡说！”灵虚疯了。

　　青离趁乱往其他密室而去，她心中还记挂着圣湖灯会上被引魂的那些女子。
　　时沿见状紧随其后。

　　密室暗道错综复杂，与外室相差无多，这里皆堆满了尸骸与鼓。青离与时沿往更深处继续探寻，终是找到了如行尸般的女子们。
　　他们点了点人数，一个不少。
　　时沿抬手便要替他们解除引魂术，却被青离阻住了。看着满地尸骨，青离不忍道：“直接将他们送出去吧，若是清醒着看到这一幕幕，得疯。”

　　时沿点点头。他将小白唤出，又使了个瞬移决，将他们一齐送走。
　　“交给小白吧。”
　　青离沉默着转身出去，每一步，走得异常缓慢，似有千斤脚链锁着她。

　　“怎么了？”时沿问她。
　　“从前偶尔会羡慕凡人，即使身死，魂仍旧不灭。依旧有来生，有期盼，有重聚的可能。可现如今，他们却如天神陨灭般，神魂俱散，成了天地间尘埃数点，什么都没了……”
　　青离怅然一叹，“无谓等了三百年，却是一场空……”
　　“命数如此……”

　　“你信命？”青离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信。”时沿回望，“但我更信对抗命数的自己。即使身死魂散，只要尚存天地间，总有一丝希望。百年也好，百万年也好，只要还有希望，便永远不会是一场空。”
　　青离细细想了下，轻舒了口气，“你说得对。只要不放弃，只要还有希望，便永远不会是一场空。”

　　二人回到外室，却见形势扭转，疯的人又多了一个。
　　“你胡说，我王兄和母后没死！”
　　“原来是你啊，安和公主。当年我躲在你父王寝殿后扒你母后背皮的时候可见过你。”
　　“你胡说！我不听！”

　　“啊哈哈哈……你父王肯定曾用你王兄的脊骨敲着用你母后背皮做的阿语鼓……那声音可太美妙了，是我听过最美的鼓语……那可是我第一个作品……”
　　“啊！”南荣初瑛闭着眼尖叫，周元瑾将她拉入怀中安抚。

　　“怎么回事？”青离问青生。
　　“这臭道士说他只是想做什么阿语鼓，敲出世上最美的鼓语。可只有用至亲之人的血肉做成的鼓才最完美，但他舍不得。若他早像西桑王那般，用自己的王后和嫡子……”
　　后面的话，青生没再说下去，他们也已明白。这话若是真的，对南荣初瑛来说，何其残忍……

　　南荣初瑛在周元瑾怀中不住发抖，紧闭着的双眼仍旧慌乱地滚动，额间汗水连连，青筋微暴。周元瑾不忍心，点了她的睡穴。
　　灵虚突然又笑又哭，“我若像她父王那般残忍，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阿绣，我的阿绣……我不想伤她啊，可他说，只有我敲出这世上最美的鼓语，才能许我无疆寿命……”
　　“他是谁？”时沿问。

　　灵虚却是不答，他冲向那群鼓，抄起脊骨做的鼓槌一个劲儿地敲过去。
　　那鼓声怪异地很，闷闷的，短促地响了一声便戛然而止，任由灵虚如何敲打都不再有动静。每一架都是如此。
　　“你们听听！听听！为什么它们就是不响啊？为什么？”

　　“无疆寿命？这便是你残害这么多无辜性命的理由？”
　　青离左手搭在其中一架鼓上，凝神感受了会儿，这架鼓的主人似乎鲜活地出现在她面前。
　　光影匆匆略过，不过须臾，便看尽了她短暂的一生。

　　“她不过十岁，自小被人牙子拐去卖了做丫鬟。那日出城，只是得了消息想去寻失散多年的家人。可一出城却遇上了你……”
　　青离没再说下去，她垂眼看着眼前一架架细腻光滑的鼓，指尖从上头一一掠过。

　　婚嫁途中被绑来的新娘……
　　庙会时与亲人走散的幼女……
　　一个个圣湖灯会上傻傻地饮下圣湖水的姑娘。她们用性命做赌注，去博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无一不是鲜活而明朗，却短暂地如昙花一现的生命。

　　青离的指尖又停留在角落的一架鼓上。
　　那是一架老旧的鼓。
　　那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儿。

　　晚阳西斜，女孩蹲在田埂旁，从杂草堆里拽出根狗尾巴草。她捏着草秆，用那毛绒绒的顶端去逗弄地上的蚂蚁，嘴里念叨着，“等太阳落到山尖尖，哥哥就回来喽。”

　　“燕燕！”
　　不远处的水池边，少女提着满满一木桶的衣裳小跑而来，秀发草草绑着挂在胸前，随风轻扬。
　　“阿绣姐！”燕燕将狗尾巴草一丢，兴奋地冲她挥手。

　　阿绣停下来喘着气，白嫩的脸上挂满汗珠，她红着脸问：“你可以跟我回趟家不？”
　　“昨日哥哥就说下了学堂要去找阿绣姐，还不让我跟去，我气不过才在这守着他的。”燕燕欢快地蹦了起来，眉眼飞扬，“这下好啦，是阿绣姐邀我的！嘻嘻！”

　　阿绣摸了摸红透了的耳朵，“叫你哥哥莫来了，他要的东西我一会儿给你。”
　　“咦？是什么？哥哥惹姐姐生气啦？”
　　阿绣难为情地支吾道：“不是……我……我阿爹晚些时候要来，我不想叫他们撞见……”

　　“阿绣姐的爹爹？是那个一直住在山上的阿伯吗？”
　　阿绣小声答了句是。
　　燕燕没再多问，欢欢喜喜地跟着阿绣回家取了东西。

　　当太阳落到山尖尖时，燕燕手中攥着张信纸坐在水池边。她借着粼粼水光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宣纸上字迹娟秀工整，只可惜她不认得呀。
　　她用手指在纸上来回摩挲了几下，心想，明日便让哥哥教她识字。她支着下巴，抬眼看向田间小路。
　　远远的，蓝衫少年意气飞扬的身姿依稀可辨。

　　燕燕眼睛一亮，正要高声唤他，却忽然被一股力道猛地拖进水池里。冰冷刺骨的池水顷刻间肆意吞噬着她，不过一瞬，水面归于平静。

　　静谧的小路上，蓝衫少年挺拔的身姿被残阳余晖拉得长长的。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却在路过水池边时忽地停下了脚步。
　　他朝水池走去，池面平静无波，却孤零零躺着张宣纸。他弯腰捞起纸，纸上墨迹晕开，辨不出字迹，可他却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少年低头看向池底。
　　池水澄澈见底，池面上映着他那张迷茫又不安的脸。
　　而这张脸………
　　青离喉间一哽，回头看向无谓。

　　无谓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颤声问道：“这张鼓……是燕燕？”
　　青离点了点头，她将燕燕抱起，轻放在无谓身侧。
　　他一手抱着阿绣，一手轻轻抚摸着这张鼓，晶莹的泪珠滴落在鼓面上。
　　“哥哥带你回家。”

　　“你放开我女儿！”灵虚发了狂似的朝无谓冲来。天方上前一脚将他踹开。
　　“你还配叫父亲？阿绣若不是为了阻止你继续作孽，何至于易容前来送死？”
　　“哈哈哈……你们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今天你们谁也别想离开！我要让你们给阿绣陪葬！”

　　青生眼前忽然又闪过一些画面，是灵虚在密室埋下火/药的画面。
　　青生走向角落里的尸骸，扒拉了两下，果见尸骸之下藏着一堆火/药，“你指的是这个吗？”
　　“你！你怎么会知道？”
　　青生重重哼了声，“人在做，天在看。”
　　他麻溜地将火/药挪到出口的位置，离灵虚远远的。

　　“尤将军也是你杀的？”周元瑾问。
　　灵虚却是不屑，“哼，手法拙劣。更何况，我要他一糙老汉的皮面做什么？”
　　周元瑾不再追问。

　　“灯会上那些女子如何了？”无谓突然问道。
　　青离道： “已经救出去了，现在应该在道观外头。”
　　“那便好。几位可否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青离几人点点头，便往密室外去。

　　周元瑾打横抱起南荣初瑛，临走前，他看向无谓，“父亲曾与我说过吴兄弟是个可造之材，必堪大用。吴兄弟若是有困难，尽管来我候府。”
　　“多谢将军和侯爷抬爱。”

　　几人出了道观便去寻那群女子。可没走几步远，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们回头望去，却见道观浓烟滚滚，直上九霄。
　　道观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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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牛年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