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30、无谓

　　圣湖拱桥旁，一行六人并肩而立，神色平静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天方实在是受不住了，“不过是个连邪祟都不是的玩意儿，何至于如此紧张？”
　　“不是紧张，是谨慎。”青离严肃纠正。
　　“行行行，你们守着吧，我可耍去了。青生，走！”

　　青生后退两步摇摇头，他可要守着他姐。
　　天方直叹“孤寡老人”没人疼，“落寞”转身而去。耳畔忽有嘈杂呼喊声传来，他浑不在意，只道这灯会着实热闹了些。

　　倒是青离几人注意到这喧声因何而起。

　　“师兄小心！”
　　“老祖宗看路！”
　　“天方兄弟！”
　　天方一惊，抬眼看去，不远处，一匹黑马冲撞着人群，朝这处狂奔而来。骑马之人似乎正极力拉扯着缰绳，显然是控制不住了。

　　人群纷纷朝两侧避让开来，可大道正中间，却有一女子傻站着不知躲闪。
　　眼看着马蹄高高跃起便要朝着那女子踩下，天方一个瞬步而去，左腿高高抬起，顶住黑马的脖颈。
　　黑马嘶鸣，人群中忽地爆发出一阵掌声。

　　不一会儿，周元瑾也已赶来，他纵身跃到骑马男子身后，扯过缰绳。天方收了腿，周元瑾三两下将失控的黑马安抚住。

　　“姑娘你没事吧？”
　　青离和南荣初瑛将那神情呆滞的女子扶到一旁。
　　那女子一身嫩黄裙装，气质恬静，面容却诡异地有些僵硬，不似寻常人。唯有那双杏眼，闪闪发亮，直直盯着前方，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青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无谓？”
　　眼前这个骑马的少年人分明就是冥界鬼使无谓。
　　天方抬眼一瞧，“还真是，我说鬼……无谓兄弟，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无谓翻身下马，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天方忙上前去扶，“免礼免礼……”
　　“神……天方兄弟误会了，在下是真的没力气了。”无谓苦笑，又拱手谢过众人，“多谢几位出手相助。”

　　几人这才注意到他头发凌乱，衣裳上尽是尘土，嘴唇干裂发白，想来已许久未进食。
　　天方不解，“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一言难尽，稍等。”无谓强打着精神挪步到黄衣女子跟前，“抱歉，姑娘，没撞伤……”
　　当他的视线对上眼前女子含泪的双眸时，喉间没来由地一堵。
　　二人在这喧闹的街市静静对望，直到那颗晶莹的泪珠滚落，黄衣女子猛地将他推开，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你们认识？”青离问。
　　“不知道。”无谓摇摇头。他看着她仓皇而去的背影，摸了摸心口，他是真的不知道。
　　“可能是被吓着了。”南荣初瑛道。

　　几人将无谓扶到一旁。青离拆开时沿手中的布袋，给了他一些糕点。天方在就近的小摊买了坛酒给他解渴。
　　无谓囫囵吞咽了几口，“你们能帮我吗？我想回家。”
　　“嗯哼？”
　　有家便回，鬼门关还不好找嘛，这还要怎么帮，天方实在困惑。

　　“可我……失忆了。”
　　天方这下晓得了，这个时候的无谓只怕还是个未入鬼门的凡人，只不过灵魂是那同他们一样来自三百年后，喝了孟婆汤忘却一切前尘的无谓。

　　“那你可记得你家在哪？”
　　“只知道在羌城境内。”
　　“恐怕爱莫能助了。”天方遗憾道。他虽是神，却也不是随便来个人便能知晓他祖宗十八代的，好歹得告诉他一个大致的范围。

　　周元瑾突然问：“吴兄弟可还记得我？”
　　无谓心想：记得，当然记得，在往来灯中，看了三百年你的脸，怎会不记得？
　　只是这话他当然说不得，于是便摇了摇头。

　　“这可赶巧了，感情大伙都认识。”天方抚掌一拍。
　　南荣初瑛苦笑，可不是么，回回出了往来灯都要劝她去投胎，也算老相识了。可周元瑾又怎会认得他？她不由看向周元瑾。

　　周元瑾解释道：“吴谓兄弟是我父亲新收的门生，我同他有过几面之缘。他的家应当是在……羌城大河乡。”
　　“你确定？”天方问。
　　“时间太久，记忆有些模糊了。”
　　“那便试着去找找吧。青生和我一道，先去帮无谓找家。这里你们几人能应付吗？”
　　“老祖宗放心去。”

　　他们临走前，周元瑾问了句，“吴兄弟既然失忆，又为何匆匆赶回家？”
　　无谓答：“是郑王，他说我家中有难。”

　　无谓三人的背影已消失在街角。南荣初瑛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怎么了？”周元瑾问她。
　　“郑王……你与郑王可有交情？”
　　“家父手握军中重权，本就是众矢之的，未敢与朝中派系深交，更何况乎郑王……”

　　想起往来灯中所见的那一幕幕，青离忍不住道：“郑王？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对你或是周家军可没安什么好心，周将军还是留心点。”
　　“多谢姑娘提醒。我周家只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大梁百姓。”

　　闻言，时沿看了他一眼，“即使身败名裂，埋骨他乡？”
　　“但求无愧于心。”
　　时沿讽刺一笑，“周将军够忠心的。”

　　周元瑾也不气恼，只笑问：“时沿兄弟认为何为忠心？”
　　“不是忠于你那大梁王朝，韩氏皇族？”
　　周元瑾摇头，“我所认为的忠心，是以己心为中，忠于本心。若是家国值得，我便心向家国。”

　　“若是家国不值得呢？”南荣初瑛问。
　　周元瑾舒眉一笑，望向苍茫天际，“若是家国不值得，我便心向值得之人，值得之事。”

　　心向值得之人，值得之事……
　　一言如石，激起几人心中湖波阵阵。
　　青离觉得这种感觉很是熟悉，她凑近时沿耳边细语，“你大哥倒是有你父亲的风范。”
　　时沿眉目瞬间变得温和，他望向河灯点点的湖面，心中灯火亦在闪烁。

　　“时沿兄弟不如带青离姑娘先四处逛逛去，此处由我和瑛弟守着，圣湖水起效应当还要一阵子，若有变故，鸣镝为信。”
　　“是啊，临湖的靠北街市有些小玩意儿，阿离你一定会喜欢。”南荣初瑛附和道。

　　青离有些心动，她拿眼觑了觑时沿。
　　“也好。”时沿将手递给青离，“牵着，人多，小心冲散了。”
　　青离挑眉， “冲散了你还能找不着我？”

　　“我怎知你会不会嘴馋，偷喝了那圣湖水，转眼便寻不见了。”
　　青离嘴一鼓，挥起拳头便要朝他砸下。
　　时沿眼疾手快，大掌一握，将那小拳头收入掌心。他拉起青离，沿着湖岸，风儿似的跑了起来。
　　少年少女的衣裙随风轻扬，嬉闹声夹入风中，融入水中，如刻刀在时光中镌刻着点点滴滴。

　　周元瑾和南荣初瑛看着二人相携远去的身影，皆是一脸慈笑。
　　“害怕吗？”周元瑾低头看她。
　　南荣初瑛一愣，又扬起脸道：“只要怀英不丢下我，就不怕。”
　　“不会丢下你。”

　　*
　　天方三人很快便到了大河乡，又在天方石的指引下，来到了一间石瓦堆砌的屋子。
　　“是这吗？”天方问。
　　“应当是。”无谓只觉一阵阵酸苦涌上心尖，险些落泪，他推开眼前的破旧的木门。

　　灰尘伴着咔吱咔吱的响声扬了满脸，几人猛地呛了几口。
　　天方嫌弃地退远了几步，他挥手变出一盏油灯递给青生，“青生你陪他进去瞧瞧吧。”
　　“哦。”

　　昏黄的油灯点亮了屋中陈列，入门是简简单单的一桌三椅，左右各两间隔间。不论是桌椅还是房门，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想来已许久无人居住。
　　无谓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魂不守舍。

　　青生不愿打扰他，只四处瞧了瞧。当视线转向窗户，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女子将一包东西用石子压在了窗台上。
　　画面转瞬而逝。

　　青生好奇地走向那处，他捡起那包东西拆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用细绳编织的燕子。
　　“无谓，这是留给你的吗？”

　　屋外，天方注意到篱笆栏外，有一个老婆婆朝着这处张望。

　　“阿婆，这家人呢？”
　　“死的死，散的散，这家还哪里的人啊？”老婆婆见天方衣着得体，不像贼人，便打开了话匣子。
　　“这家男人早死了，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可怜那小女儿三年前突然找不见了，当娘的不久后也撒手去了。唯一的儿子处理好他娘的后事，大约上京谋出路了吧。”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了一声巨响。天方忙闪身进屋。却见无谓跌坐在地，神情悲痛，满目凄然。
　　“怎么了？”
　　青生指了指地上的信，“看过之后，就成这样了。”

　　天方将信捡起，只见信上，是一列列娟秀的字迹，偶有点墨被泪水浸透，勉强能够分辨。信上如是道：

　　吴谓，我已来不及等你，亦没有资格再等你。
　　我父亲，他犯下了滔天大罪。
　　自那日我在道观暗室里发现了成堆的骸骨，还有几具被扒去背皮的尸体，我便知道所谓湖神圣女之选不过是一场骗局，一场由我父亲精心策划的骗局。

　　谁能想到，那些被选中的圣女不及这些无名无姓的死难者之十一。我祈祷，燕燕不在其中。我祈祷，她并非以这样痛苦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
　　可我必须告诉你，在那堆遗骸中，我发现了这个，燕燕的腰佩，我们亲手做给她的生辰礼。她还那么小……
　　对不起，吴谓。我已无颜再见你，无颜面对燕燕。

　　如今，我只想拼尽所能，阻止我父亲继续残杀羌城百姓。只有我死，一切才能结束。
　　欠你的，阿绣来生再还，如果还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