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28、圣湖

　　马蹄哒哒，响在无人的街道。
　　驿站位于城西，暴/乱将息，夜间不免有些安静。几人一路向南而行，畅通无阻。可临近城南，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还剩四五里路时，周元瑾引着他们几人去拴了马，而后步行前往圣湖湖心。
　　从仅三两酒家灯火未熄的街道，逐渐踏入灯火通明的街市，眼前焕然一新，几人闲步于圣湖街市，一时间被眼前的斑斓人世迷了眼。

　　入夜的街市无疑是热闹的。酒家商铺沿湖道而建，其间更有成堆摊铺露天而设，或是小吃杂食，或是布匹首饰，满目酒旗招展，招幌摇曳。

　　这凡人倒是聪慧，招揽生意的方法很是新奇别致。只见一家酒楼的招幌上写着“夜不归”仨字，而与之隔路相对的一家小酒摊，虽门面凄寒，那招幌却是霸气凌人，只一根简陋的矮杆旗倚着摊头，“到天明”三个字如游龙飞走，跃然于白净布面上。

　　酒楼小二与那酒摊老板更是隔街对喊，吆喝得起劲儿。酒楼这厢喊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小菜佳肴为您备！”酒摊那头吆喝的是：“哥哥妹妹手牵手，美酒带坛走！”
　　听得天方直呼有趣。

　　青离轻吸了两下鼻子，指着小酒摊，扭头对时沿说：“还是这头儿香。”
　　时沿微低头问她：“想喝？”
　　“一点点想。”

　　时沿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周元瑾，他竟很快会意，掏出钱袋抛向时沿。
　　酒摊老板眼瞅着冰霜大美人朝帅气公子哥儿要了银两后又递给青衣小美人，这关系实在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啊。
　　他的榆木脑袋跟着那颗七窍八卦心飞走了，一时杵在原地，直到青衣小姑娘走到跟前才恍然回神。
　　“老板，你们这最香的酒来六坛。”
　　“哦哦哦，好嘞！”

　　时沿自腰间掏出一枚玉佩递给周元瑾，“我们师兄妹几人久未出山，一时草率，已将银钱散尽，这枚玉佩同周兄换那袋银两如何？”
　　周元瑾却道：“不过几两银子，这玉佩贵重了些。”
　　时沿满不在意， “周兄若愿意，可做等价交易，晚些补上几袋银两。若是不愿，这玉佩便权当赠予周兄的见面礼。”

　　“时沿兄弟不若明日找家当铺当了。”
　　“也可，小弟久居山野，对典当之事一无所知，周兄可否代劳？”时沿执意将玉佩塞给周元瑾。
　　周元瑾没再多言，只将玉佩收下。
　　时沿眼角余光紧随着那玉佩，却瞧不见任何异样。他收回目光转向酒摊，青离已捧着几坛酒一一分发。

　　酒坛不大，一手可握。一行六人一人捧着一坛酒，衣着讲究，相貌不凡，很快便引起了街市诸多行人的注意，其中不乏见过周元瑾的人。
　　“周小将军！”
　　“是周小将军啊！”

　　不一会儿，热情的百姓将这处围得水泄不通，除却周元瑾，他们几人不约而同退到外围，远远看着。
　　天方不禁感叹 ，“周将军很是受百姓爱戴啊。”

　　时沿双手抱臂，凉凉道：“他们如今不过是受了周家军好处，自然热情拥戴。若是有朝一日周家军不再是那无所不能的天神般的存在，怀疑、诋毁、背弃无异于洪荒之流，顷刻便至。”
　　他看向前方热情拥挤的人群，“而这一日，我们不是亲眼所见了么？”

　　青离不由抬头看了时沿一眼，薄娟后的那张脸平静而淡漠。她却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心尖一疼。

　　时沿的话响在耳旁，声声敲击着南荣初瑛的心，她落在周元瑾身上的视线似乎透过他飘向无尽的远方，“骨肉至亲尚可轻易背弃，更何况是无亲无故的陌生人？人世间的情感易伤、易散、易碎，最是经不住考验……”

　　天方闻言眉梢微挑，多么感人的一幕，怎么一个个倒是如此消极伤感起来了？
　　他不由追问：“那安……南兄弟与周将军呢？”
　　“我与他……萍水相逢之交。”

　　天方摇摇头，“依我看，倒像是生死相随之情。”
　　南荣初瑛垂了眼，“我这条命，是他捡回来的。”

　　“萍水之交尚能相互救助。你看，人间亦有真情在！”天方一脸感化了世人的满足模样。
　　青生捧场，“师兄说得对！”

　　真情？
　　南荣初瑛再次望向人群中那张坚毅的脸，释然一笑。

　　青离一直安静着。时沿不由低头看她，“怎么了？”
　　青离回望，开口时尾音微颤，“怀疑、诋毁，虚天之战后，我娘和你爹也曾遭遇这些，是吗？”
　　“青离……”时沿一时不知该如何提起那段往事。
　　青离深吸了口气，压住了几欲冲破喉咙的不平与委屈，坚定道： “没关系，我们证明给他们看。”

　　几人等了约一柱香时间，周元瑾才得以从人群中脱身，“抱歉……小心！”他一把将南荣初瑛拉入怀中，右手在她背后一挡，接住了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器。
　　南荣初瑛吓得脸色惨白，忙从他怀中退出，双手抓着他的胳膊，焦急问道：“你没事吧？”

　　周元瑾摇了摇头，警惕地看着四周。不过一瞬，又有几枚暗器自四面八方射来。他凌空一跃，脚速飞快，将暗器一一踢回。
　　很明显，这些暗器都是冲南荣初瑛来的。

　　不小的动静引起了夜市的恐慌。百姓们以为是暴民来袭，瞬间作鸟兽散，摊头东倒西砸，胭脂布匹散了一地，人群慌乱拥挤，险些将他们挤散。
　　待到人群散尽，四周一片寂静。六人静立在空荡杂乱的街道，等待来人的下一次攻击。

　　周元瑾一手揽着南荣初瑛，神色稍显紧绷。
　　时沿看了他一眼，也将青离拉到身侧。青离不解地退开，“我不怕的。”
　　时沿压低声音，“装装样子。”
　　青离恍然，十分配合地学着南荣初瑛的样子，抓紧时沿的胳膊。

　　青生有样学样，贴近天方，“师兄，保护我！”
　　天方白眼一翻，吊儿郎当地靠着背后的大树，手上一下一下地掂着酒坛。

　　街角间，不知从何处窜出八名黑衣刺客，左右各四人，提着大刀长剑两头围堵，一步一步朝这处靠近。
　　“嘿！”天方乐了，夺过青生手上的酒坛，并自个儿手上的那坛，轻巧一甩，左右各抛一坛。只见那酒坛甩去的路径成弧状，一一擦过刺客的腹胸。
　　酒坛砸地，满街飘香，那八名刺客也应声倒下。

　　天方啧啧摇头，“就这？”
　　他撸了撸袖子，大喝一声，“你老祖宗我还没过瘾呢！赶紧起来！”
　　那八人捂着肚子，艰难爬起。天方唇角一勾便要上前，却被时沿拦下，“师兄，雕虫小技，莫要献丑。”
　　天方不乐意了，“嘿！你才丑！”

　　时沿不予理会，转而对周元瑾道：“干架并非我等专长，有劳周兄了。”
　　周元瑾点点头，将南荣初瑛托付给时沿后便只身上前。

　　“你要试他？”天方这才回过味来。
　　南荣初瑛一愣，“试什么？”
　　天方抱臂，看着那高大挺拔的背影，“试试他究竟是凡人周元瑾，还是天神怀英。”
　　南荣初瑛也不由朝那头看去，心中万般滋味，一时无法捕捉。

　　时沿交由周元瑾的玉佩能感知神力存在，静态时周元瑾能掩藏神力并不稀奇，只是若是分神打斗，这神力难免会被感知。
　　思索间，前方战局已开。

　　周元瑾以一敌八，徒手抗着刀剑。左右各四柄刀剑朝他胸口刺来，他两臂一张，运力将刀剑格挡而开，双臂向下抄去，一瞬便将其尽数收于腋下。而后他凌空跃起，双腿飞速左右踢闪，向后翻去。稳稳落地后，八名刺客纷纷倒地，左肩处一一插着各自的刀剑。
　　这实力实在过于悬殊。

　　天方不由拍手称赞。青生哇地一声，几欲冲上前去拜师。
　　时沿只看着那人的背影。
　　“试出来了？”青离问他。
　　时沿摇摇头。
　　南荣初瑛闻言心下一松，她也不知为何，自己竟是那般希望眼前那人仅仅是凡人周元瑾。

　　几人上前去看，却见那一个个刺客已口吐黑血，竟是身亡了。
　　周元瑾蹲下身去，掰开他们的嘴，“事先含了毒药。”他抬头看着南荣初瑛， “同城门外那群刺客想来是同伙。”
　　他又扒开他们的衣领，企图找些身份线索，但却无果，“先去圣湖吧，等回驿站后再找人来处理尸体。”

　　“等等。”天方拉过青生，“你们几人先去圣湖，这尸体交由我和小师弟拷问。”
　　“拷问？”周元瑾挑眉。
　　天方拍了拍胸口，睁眼说瞎话， “是啊，我们跟随师父学了不少通灵之术，区区小鬼，不在话下。是吧小师弟？”
　　青生目瞪口呆，被强行按头连连称是。

　　待到周元瑾他们四人走远，青生才道：“师兄你会招魂术？”
　　“不会啊。”天方答得理所当然。
　　凡人身死，需用招魂术才能将魂魄剥离尸身。
　　“那……我们怎么拷问？”
　　“嗨，等鬼差来拘呗。”

　　*
　　周元瑾带着他们来到圣湖柳堤处。
　　堤坝宽且长，弯弯曲曲，横卧在湖中央，将圣湖左右割裂。柳堤一头有一拱形桥，桥头设有一口井。
　　几人驻足在水井旁。

　　周元瑾道：“长话短说。圣湖近些年有个传闻，七月七灯会那日，湖神会在羌城中挑选一名圣女一同修道。此女子需得是未嫁之身，且在灯会当晚饮下这圣湖水。”
　　这样的传闻，从前南荣初瑛倒是未曾听过，灯会那日也未见羌城百姓有何异常。
　　不对，倒是有件怪事……她垂眼静待周元瑾后话。

　　“当晚，饮下圣湖水的所有人，都将在一个时辰后当街消失，无影无踪。”

　　当街消失……听到这四个字，南荣初瑛脸色刷白。
　　所以，那个梦不是梦？三百年前，他们逛灯会时，周元瑾真的是转眼就消失了？

　　一些尘封了三百年的细微记忆不断在脑海涌现。那时周元瑾的手下取来圣湖水，他却不让她喝，说是担心她水土不服。如今想来，那时他是打算以身涉险吗？
　　而第二日，他再出现的时候，便带来了尤将军的死与西桑有关的消息，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你没事吧？”青离握了握南荣初瑛冰凉的手。
　　她摇了摇头，缓了口气问道：“所以，这同尤将军遇刺案有何关联？”

　　“灯会第二日，未被选为圣女的女子都会在各自家中醒来，平安无事。而这口井旁……”周元瑾看了南荣初瑛一眼，将她拉远了些，“这里，会出现一具尸体，一具被扒去了整张背皮和一根脊骨的裸尸。”
　　这下，莫说南荣初瑛，便是青离也被吓得白了脸。好狠毒的手段……
　　周元瑾继续道：“这和尤将军的死状十分相似。”
　　时沿见青离盯着井口发愣，不由问道：“害怕？”
　　青离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如此狠毒的手段，怎么还有人愿意去参选这个所谓的圣女。”

　　周元瑾解释道：“若是哪户人家的姑娘当选圣女，便可得庇护，财运兴旺。而未被选中的其他女子亦能在短短几月内觅得良配。是以，诸多有待嫁女子的人家争相将送女儿去参选。”
　　青离气道： “愚昧，真正的天神怎会使用如此阴毒的手段？”
　　凡人脊骨是三魂之根，脊骨被剥，三魂不存，七魄便散，无异于魂飞魄散，永世无法超生。
　　这般狠毒，又怎会是湖神所为？更何况，这圣湖根本没有所谓的湖神！

　　周元瑾暗叹了口气，他拎起木桶从井中打上来一桶水，“平日饮这水并无异样，唯有灯会当日才会出现那般离奇之相。此番，便是想请几位看看这圣湖水究竟有何问题。”
　　时沿用手舀起一些水，凑近闻了闻，“有问题的恐怕不是水，而是装神弄鬼的邪祟。投毒也罢，用其余手段做手脚也好，灯会那日，自有分晓。”

　　周元瑾拱手一礼，“如此，便先谢过时沿兄弟了。”
　　南荣初瑛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口，“到时，能不喝这水吗？”如今知晓当日真相，她实在有些后怕。
　　周元瑾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有几位高人相助，自然不必如此涉险。”
　　青离也向她保证，“放心吧，我们有更好的办法。”

　　几人又回到方才打斗的街角，青生和天方仍旧守在那处。
　　“拷问出来了？”时沿问道。
　　天方看着南荣初瑛， “西桑大王子的死士。”
　　南荣初瑛唇角微抿。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