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26、上天

　　九天之上，小白收了羽翼落在云端。
　　青离搭着时沿的手翻身落下，她抬眼看向眼前的神殿，“星宿殿？来这做什么？”
　　“凡人周元瑾的生死冥界管不得，但这星宿殿却管得。”时沿将小白收进葫芦中，“也是许久不见师伯了，走吧。”

　　星宿殿位于九重天，为宿文星君管辖。宿文星君少时曾拜师昆仑，算起来是青离同时沿的亲师伯。其职责主要有二，其一，夜观天象，预测六界大事；其二，掌管天神下凡之事。
　　前者因万年前杀出个开天辟地的老祖宗—天方，而彻底荒废。天方石乃天外之物，神算又怎敌得过天算？宿文星君“饭碗”被抢，从此便另谋出路，潜心钻研起天神下凡之要务。由是，周元瑾的事找他那是半点没错的。

　　青离二人沿着青石板路，熟门熟路地摸进星宿殿的后院。一入院中，她便被满地琳琅满目的小泥人吸引了去。
　　那些泥人高至膝盖，色彩鲜艳，栩栩如生。除却泥人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楼阁、马车、轿子。这些小玩意儿摆在一处，似乎在演绎着凡世间人生百态、爱恨嗔痴。

　　青离蹲下身去瞧。她十分好奇，师伯这回又摆弄出怎样的故事？
　　较近的一处，红轿旁，一身红妆的新娘扒着轿柄，盖头半掀，泪流满面。而她身后几名壮汉牢牢锁住她的胳膊。不远处，是一个白面书生，同样被几个壮汉压着，二人迎面垂泪。

　　即使只是静止的雕塑，青离却能感觉到他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她不由拍了拍有些烦闷的胸口，挪了两步去瞧下一出场景。
　　只见迎亲队后头，是一列麻布白衣的丧葬队。一个少妇披着麻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棺柩，满面哀容，生无可恋。

　　青离深吸了口气，转头瞥向别处。入目的是一对跪坐相拥的年轻男女，场面好不温馨。可凑近了细瞧却发现那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身体间，是两柄互相捅入对方身体的刀刃。赤红的鲜血如瀑布般淌下。

　　青离忽然觉得她得缓缓。跟在她后头的时沿突然开口：“别看了，不过是些俗气的故事。”

　　“嘿，时沿臭娃娃，你这眼光有问题得很呐。”
　　人未到，声先至。
　　青离忙抬头去寻，“师伯！”
　　唤了两声，主室内，一白须消瘦的老者方慢慢推门而出，正是宿文星君，“你们两个小娃娃，终于想起我这老头子了？小青离啊，你说师伯这故事俗气不？”

　　青离诚实答道：“俗气倒是不俗气，不过师伯，这千百年来，您怎么就单单和棒打鸳鸯这出戏杠上了？”
　　从前闲来无事时，青离总爱来星宿殿看师伯捏泥人，照例无一圆满结局。

　　宿文星君摇摇头道：“这天神下凡，除却极少数的自愿下凡，无非是历劫。何谓历劫？这过程不够虐，结局不够伤，那还能叫历劫么？这要想顺利渡过天劫，便得对自己舍得下命，狠得下心！”
　　青离不由搓了搓寒毛尽立的胳膊，心道：这天劫她可不想渡。

　　时沿突然道：“那我兄长，他渡的又是什么劫？”
　　宿文星君却问：“你兄长？你哪个兄长？”
　　时沿一愣，“我还有几个兄长？”

　　宿文星君呵呵干笑，“你说怀英啊，他并非去渡劫。他啊，是同人约赌，自愿下凡去了。”
　　时沿眉梢微动，“赌什么？”
　　宿文星君眯眼老神在在道：“赌的呀，是缘分，是羁绊，是命里有时终须有，是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青离同时沿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莫名。青离不由问：“师伯，你今日说话怎么神神叨叨的？”
　　“小青离，时沿日后若是惹你生气，尽管来找师伯。师伯给你们也安排个机缘。保管叫这小子上天入地寻你不见！”

　　时沿一听，皱着眉轻喝道：“师伯！”
　　这糟老头儿，坏得很！

　　青离却机敏地抓住了重点，“师伯是说，时沿的大哥这是惹着哪家小姑娘了？”
　　宿文星君忙摆摆手，“诶……这话老夫可没说啊。”
　　天神若是自愿下凡，那须得与星宿殿签个契约。契约中，下凡原由星宿殿得为之保密。

　　青离趁机要挟，“前头这话我们就当没听见。那师伯可能说说，怀英神君定的是哪种命格？”

　　命格啊？这条契约中倒是没说同旁人提不得。
　　“他们啊，选的是……”宿文星君抬手指了指那列丧葬队，“生死别离。”
　　“他们？”青离眼睛亮了亮，“那小姑娘也下凡了？”

　　宿文星君惊觉失言，立刻耍起了老脾气，插手背过身去，“你这女娃娃也忒狡猾了些，想套我话？老夫不说了，一句话也不说了。”
　　“哎呀师伯！”青离围着老头子哄了几句，央求道，“最后一个，最后一个问题师伯！”

　　宿文星君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勉强应下，“就最后一个。”
　　青离忙应下。她又看了时沿一眼，时沿朝她点点头，她才斟酌问出口，“怀英神君何时能回来？”

　　时沿说他兄长自三百年前留书一封，便再没见过人影。凡人一世最多不过百年，他又去了哪里？
　　安和公主在往来灯中轮回了三百年，那周元瑾呢？是凡间过了一世便重回神界，只是叫人寻不见，还是依旧困在凡间。更甚者，同安和公主一样……

　　“他的命格既是生死别离，那自然是等到生死别离后便能回来了。”宿文星君边说边进了屋。
　　“那要是他生死别离后并没有回来呢？”青离跟着追了进去。

　　“他这才刚下凡二十年，你怎就知晓他生死别离后回不来。”宿文星君气得吹了吹花白的胡子。
　　这小丫头是在质疑他写的命格！
　　青离一噎，无言以对。
　　时沿见状，神态自若地笃定道：“老祖宗那心石上说了，他回不来。”

　　“嘿！别跟我提那老家伙！抢我一次饭碗还不够？还想抢第二次！”宿文星君气不过，拿起桌案上的小泥人往地上一丢，“那块臭石头懂什么？说了生死别离便是生死别离，一个字也差不得！若是最后两个都死了，那能叫生死别离吗？那叫双双殉情！”

　　青离时沿忽觉醍醐灌顶。
　　不过发火的老头儿实在太可怕了，青离丢下一句“谢谢师伯”，便拽着时沿跑路了。

　　“臭娃娃。”宿文星君怅然一叹，低头去拾地上的泥人。泥人很脆，两条胳臂都断了，正伤感着，却见两个臭娃娃去而复返。

　　青离闪身进屋，低头看他，“师伯，生死别离究竟要谁生谁死啊？”
　　“男生女死，女生男死，谁生不是生？谁死不是死？去去去，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们两个臭娃娃一边凉快去吧。”宿文星君捂住眼睛，摆了摆手。
　　这臭娃娃，难缠得很！

　　青离满意地拖着时沿出了屋。二人刚出院门，便见大门口一对少年男女迎面走来。少年身量颀长，少女娇小纤瘦，二人一前一后。不是他们自个儿又是谁？

　　青离一时愣住，忘了反应。时沿忙拉起她的手回身一跃，躲到主室的屋顶。
　　下方，小青离风风火火跑进院中，刚跨进院门便高声大喊，“师伯！师伯！”

　　屋内，宿文星君不由哀嚎一声，他三两步走到门口，没好气道：“你这臭娃娃，又回来做什么？”
　　青离却是不管不顾，一溜烟便闪身进了屋，往榻上一坐，“你帮我拦着他，不许他进来！”

　　“嗯？”宿文星君懵了。
　　这是闹得哪出？方才还手拉手黏黏腻腻的，转眼就干架了？不过干架这热闹他可太乐意看了。
　　屋顶上，时沿和青离也对视了一眼，一时想不起他们当年还闹过这一出。

　　很快的，小时沿已走到门口，他恭敬地喊了声师伯便要进屋。
　　宿文星君忙拦住，“女娃娃不让你进啊。”

　　小时沿朝里看了一眼，淡定道：“前日，我父亲去了趟南海，龙王送了几颗鲛珠。”
　　宿文星君头一撇，“稀罕。”
　　“紫色的。”

　　宿文星君一听，眼都直了。他惯爱收集些小玩意儿，鲛珠确实不稀罕，可那七色鲛珠他独独缺了紫色，这还能不稀罕嘛！他呵呵一笑，将小时沿迎进来，又朝小青离道：“大家都是同门，有话好说，好说啊。”
　　“哼！”小青离轻哼一声，将脸撇了过去。

　　小时沿摸了摸鼻子，没再上前。
　　为了鲛珠，这和事佬宿文星君当定了。他搬了把凳子坐在小青离面前，“说说看，这小子怎么惹你了？师伯替你做主！”

　　小青离委屈道：“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冰雪连天。要是没有那条小黑蛇，我早死了。”
　　小时沿有口难辨，只在一旁搓起了泥人。
　　“这……”宿文星君觉着这事儿也不算棘手，“这确实是时沿的不对。他该向你赔礼。”

　　小时沿手下动作不停，心里却在琢磨这鲛珠是不是可以不给了。
　　小青离仔细琢磨了会儿，“那看他怎么赔？他要是赔我条小黑蛇还有的商量。”
　　小时沿双手一顿，手下小泥娃已初具人形。他犹豫了一瞬，便将泥娃搓成球儿。

　　这头小青离正鼓着脸，任宿文星君怎么逗都逗不笑。这时，一条小泥蛇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头顶还有两个可爱的犄角。她的眼睛顿时盛满了惊喜。
　　“不生气了？”小时沿晃了晃手中的小泥蛇。
　　小青离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小泥蛇，压了压嘴角的笑意，“勉勉强强吧。”

　　不一会儿，三人便在屋内欢快地捏起了泥人。

　　屋顶上，青离不由感慨了句，“我那时也太好哄了吧。”
　　时沿一愣，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见青离背过身去，“这次回来，你也在冰雪连天咬了我，也把我丢下了，这笔帐还没算呢！”

　　时沿指了指屋内，“她替你生气了。”
　　青离不依不饶，“她是她，我是我。她生她的气，我生我的气。她的气有人哄，我的气可没人哄。”

　　时沿揉了揉眉心，虚心求教，“怎么哄？也赔你条小黑蛇？”
　　“也不是不可……啊！”青离话音未落，便被一团巨大的黑影缠住了腰，一溜烟便消失在屋顶。

　　屋内，小时沿手下一松，泥人碎了一地。他忙跑去小青离身边，“怎么了？”
　　小青离眨了眨眼，“没……没事儿啊。”

　　*
　　九天之外，一条黑色巨蛇在云雾里翻腾。巨蛇背上，青衫少女好奇地摸了摸他的两个犄角，“原来是你啊！”
　　时沿浑身一凛，有些不自在，“你别摸。”

　　青离原想再逗弄他两下，却见他后背蛇鳞微微立起，便收了心思，不舍地轻触了两下犄角 ，“你怎么从来不说，你就是那条小黑蛇。”
　　“不是你不让我告诉你我的原身是什么吗？”

　　青离一愣，这才想起当年他们被叶游欺负时，她确实赌气说过这话。
　　那时叶游嘲笑时沿不肯让人知道他的真面目，说若是青离知道必定嫌恶地远离他。

　　为护时沿，青离放下了豪言：我永远都不需要知道他是什么，猪也好狗也好，他都是我朋友！
　　末了，她还不忘警告时沿不许告诉她真身。她坚信，他们的友谊地久天长，与种族无关！

　　回忆戛然而止，青离不由轻笑出声 ，“原来你不是猪也不是狗，却是条小黑蛇啊。”
　　“大黑蛇。”时沿严肃纠正。

　　“好，超大超大的大黑蛇。”青离咯咯直笑，“那现在为什么要在我面前现原身？”
　　时沿愣了愣，轻声道：“我没有丢下你。”

　　风有些大，青离没听清，“什么？”
　　时沿微微摇了摇头，“不生气了？”
　　“不生气啦，我们是好朋友嘛！”

　　时沿忽然拱起蛇背，又迅速向下一抖，侧身闪进云朵里。青离吓得搂紧他的脖子。

　　一人一蛇在这九天彩霞中尽兴腾游，直到日暮西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