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13、自刎

　　忽然，城内喧哗声四起。
　　“周将军凯旋归来，为何不开城门？”
　　“是啊，开城门！”
　　“开城门！”

　　韩决看了她一眼，快步朝另一头走去。
　　内城的城门口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城中的百姓见他露面，立即叽叽咕咕吵作一团。

　　这时，一名壮年扯着嗓子大喊，“郑王殿下，周家军为护我羌城已浴血奋战了一日，想必早已辛劳不堪，还请殿下快快开城门迎他们进来。”
　　其余人纷纷附和。

　　韩决面露难色，诚挚道：“羌城的父老乡亲们，诸位如此挂念我大梁浴血前线的将士们，本王心中十分感动，在此代他们道声谢。只是，周家军凯旋而归不假，但这城门现下是万万开不得。”

　　“为何开不得？”
　　“是啊，为什么不能开？”
　　“今晨，西桑下战书至羌城，半个时辰后便兵至落月河。那时本王不在城中，回来时周将军已率周家军出城应战。诸位可知，这战书上是以何缘由发起此战？”
　　众人皆面露疑虑。

　　韩决身边的护卫高声道：“西桑战书中如是道，大梁使臣周元瑾强掳西桑安和公主，重伤西桑太子。”
　　城下议论声高涨，百姓们纷纷交头接耳。

　　这时，城楼之上，一衣袂飘飘的白衣女子走进众人的视野，容颜清丽，宛若落入凡尘的仙子。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

　　“我就是西桑安和公主，战书所言都是误会，只要大梁愿与我西桑和谈，我愿出面作证。可眼下，不知为何你们的郑王殿下却是不愿和谈。”
　　那名护卫反问道：“既然是误会，公主今晨为何不随周将军出城，阻止此战？”

　　“这几日有人将我引开，我与周将军断了联络，得知此事赶回来时，为时已晚。”
　　“此事未免过于巧合。南荣王的战书与安和公主的话，本王究竟该信谁的？都信，或者……都不信？若本王今日开了这城门，究竟是迎功臣凯旋，还是，引狼入室？”

　　南荣初瑛心下一凛，一股寒意自指尖蹿上来，“齐王这是何意？倘若周将军当真与我西桑勾结，那城下大军满身的血污作何解释？周家军浴血奋战，凯旋而归，如今在城外苦等多时，等来的却是这般猜忌，好不心寒！”

　　“安和公主莫动怒，本王已派遣暗卫前往西桑调查，来去不过几个时辰。若届时证实今日是本王多疑，那本王必亲自出城相迎，向周将军致歉。昨日，已故尤将军麾下大军前往平淮县剿匪，只余小部队在此守城，倘若……”韩决刻意顿了稍许，转而道，“本王已遣人往平淮召回大军。但眼下为护羌城安危，此举也是迫不得已，还望诸位谅解。”

　　言下之意，羌城原驻大军不在城中，周元瑾若当真与西桑勾结，这城门一开，羌城百姓只能任人鱼肉。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任何拥戴与信任都似冬日里冰封的湖面，水至清也看不清。
　　当先的那几名壮年汉也开始踌躇不决，久不再发声。

　　见状，韩决俯下身凑近南荣初瑛，意犹未尽道：“安和公主，还有什么惊喜吗？”
　　南荣初瑛没应声，只失神地望着不远处的巷角。

　　“天，黑了。”韩决唇角笑意渐深。

　　今夜是满月。
　　小巷的檐角在月华的照拂下投下残破的剪影，夜虽寒，虽暗，但那处仍有微光。
　　忽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巷角的光亮渐明。

　　韩决敛去了唇边笑意。
　　一队队士兵提着灯笼，小跑着从巷角拐出。城楼下的百姓忙往两边散去。

　　不一会儿，城楼下整整齐齐站着几列纵队，领队的将领小跑上了城楼。

　　“末将何其见过郑王殿下。”
　　“何都尉，本王派去平淮召尔等回城的人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怎来得如此之快？”韩决低头理了理衣袖，声音散漫，却是不怒自威。

　　“今晨周将军遣人来信，道西桑来犯，速召我等回城。我军行至半途，遇守城兵王越前来报信，说是周将军已凯旋，嘱咐我等安心回平淮。我军原地休整片刻正欲折返，昏时又遇一红衣小娘子持周将军贴身玉佩前来求援，故而整装立即赶来。”

　　何其说罢，便将玉佩双手呈上，“那红衣小娘子只道周将军被困城门外，不知是何缘故？”
　　护卫接过玉佩交给韩决，又将韩决前头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何其眼中惊惶一闪而过，随之漫上挣扎与不安，他迟疑半响方道：“末将……末将愿领兵出城一探究竟。倘若周家军并无异常，也可早些迎进城。”

　　韩决玩弄着手中玉佩，懒散道：“平淮匪乱未平，你一不是功成而返，二无调令，仅凭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和一枚玉佩就敢擅自回城，何都尉好大的胆子啊。”
　　“末将知罪！”

　　韩决下巴一抬，朝何其道，“你说的红衣小娘子可是她？”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只见两名暗卫压着红衣劲装的姑娘走来。

　　南荣初瑛喉间一哽，眼角酸涩。
　　不消几眼，何其便认出了她，恭敬答道：“正是此人。”
　　“此人乃西桑安和公主身旁的贴身侍女红叶。”韩决凉凉道，“现下局势诸位该看清了吧？”

　　“若真是我西桑与周元瑾勾结，我又何苦派人去将羌城大军寻来？”她仍旧试图解释，只要羌城大军肯信她，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或许是想一网打尽？又或者是诱敌之计？敢问安和公主，这城外究竟埋了多少兵力，竟让你们如此肆无忌惮？”

　　南荣初瑛无力地闭了闭眼，再睁眼看向城外时，一股沁骨的寒意涌上心尖。

　　暗夜里，天地相接处点点火光跳动，如火海的波浪翻腾。顷刻后，哒哒的马蹄声铺天盖地袭来。
　　韩决大喝：“何副将，城楼迎敌！”
　　“末将领命！”

　　城内百姓纷纷四散，羌城大军列队上了城楼。

　　南荣初瑛突然提起手中长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若我今日死于羌城，西桑与大梁必将恶战连连。此时不开城门，西桑铁骑踏平周家军之日，亦是羌城失守之时。”
　　“殿下不要！”红叶不由急呼出声。

　　韩决低头把玩着手中玉佩，“一个小小的羌城换我大梁朝局安定，足矣。公主的命之于西桑，薄如纸片，还是自己好好爱惜为好，不然这城下的周将军看到公主自刎，也绝不独活。”

　　“他不会。”
　　他说过，他的命只为家国。

　　“我是愿意赌，只是担心公主殿下赌不起。”
　　说罢，韩决假作失手，白玉落地，碎成了几片。

　　火海愈来愈近。
　　“齐王殿下，真……真打起来了！”几名守城兵一下乱了手脚。

　　城外，周家军已在指挥下列出防御阵。
　　而西桑大军士气正焰，不断发起攻势，后方的弓箭手不断射出火箭。
　　一时间，漫天浓烟，烈火灼灼。

　　染红了护城河的不知是火光还是鲜血。

　　韩决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不紧不慢道：“弓箭手准备，城内支援周家将。”

　　南荣初瑛麻木地看着城外，她的眼中一片灰暗，泪水盈睫，却落不下来。

　　箭雨自城楼滑下，与西桑的火雨相撞，战况胶着，难分上下。
　　今日不同往昔，前头那千百回，开局时只有周家军孤军奋战，今次羌城大军提前来支援，或许还有转机。
　　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殿下小心！”红叶突然急声呼喊。
　　南荣初瑛猛然回头，一羽长箭划过她的鬓发，破风而去，将她鬓角的一滴鲜血碎成了点点红珠。

　　眼前，是维持着拉弓的姿势，嘴角笑容诡异的韩决。
　　耳畔，是城下传来的一声声凄厉的呼喊。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无数把利箭穿破血肉的声音。

　　“怀英！”
　　她听见自己在唤他的字，一如从前再也不曾得到回应的每一次。

　　遥远的天际忽如星陨划过，黑夜瞬如白昼，将城外惨烈的一幕照得分明。

　　乱箭穿心，周元瑾沾满血污的脸却依旧坚毅。
　　战马嘶鸣一声，双蹄跃起，他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摔去，近前的周家军纷纷涌上来，个个赤红着双眼。

　　画面一闪而过，往来灯外，时沿和青离却突然上前两步。
　　天方缓了缓神，忙问道：“怎么了？”
　　时沿摇了摇头，“没什么，看花了眼。”

　　天方又拍了拍青离的肩，“你也看花眼了？”
　　青离摇摇头，“方才那周元瑾身上的箭，来自城楼方向的不止一支。”
　　时沿低头看向她，“你没看错？”
　　“嗯，他背后有两支箭绝无可能是西桑军那处射的。想杀那个将军的或许还有别人。”

　　往来灯内，天空异相褪去，羌城的夜依旧一片灰暗凄冷。

　　“一切都结束了。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今后大梁与西桑还可重修旧好。我已准备向我父王求旨与西桑和亲，届时……”韩决突然瞪圆了眼，怒喝一声，“安和！”

　　“殿下！”

　　银剑铿锵落地，鲜血染满了白衣。
　　韩决疾步上前接住了她。

　　城下战火纷飞，城上凄风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