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灯行》千帆过径

11、生离

　　往来灯再一次暗淡下去，小时沿坚定望着清月戟的画面依稀还在眼前。

　　众人朝时沿看去。

　　时沿扶额自嘲道：“怎么？想看我再哭一次？”

　　青离一时心绪难平，愤愤道：“又是叶游他们？他们竟从那时便开始欺负你？你应当早些告诉我，下回我定为你讨回公道！”

　　在昆仑时，他们惯爱揪着她和青生时沿三人的身世冷嘲热讽。那时的时沿总是一脸云淡风轻，还转而安慰起她，却不曾想他也曾为此偷偷躲着哭。

　　青离一想起方才灯中之景，一颗心便如同被密密麻麻的细针扎过。那是她的朋友，怎能任人随意欺辱？

　　天方戏谑地看向青离，“这公道啊往年你可没少讨，叶游不在时，他底下那群不懂事的小娃娃哪个见着你不是拔腿就跑？”

　　青离骄傲地朝天方笑了笑，“那必须的，胆敢欺负我的人，我定不会让他们有好果子吃。”

　　时沿耳尖蹭地红了，他轻咳了声，“随他们去吧，我早已不在意这些闲言语。”
　　更何况，虚天一战后，这三百年来的诛心之言可比那更甚。

　　青离思绪跳脱，将这账暗暗记下，又问道：“不过这清月戟为何从没见你使过？”

　　时沿垂眼淡声道：“只是还未遇到父亲所说的敌人。”

　　敌人？
　　青离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往来灯。

　　这时，青生凑上来戳了戳青离的肩膀，“姐，该你了！我们是不是能看见娘了？”
　　青离眼睛瞬时弯成月牙，“对啊！我来试试！”

　　看着姐弟俩欢喜得如孩童一般，天方和时沿皆是眉眼含笑，静静地看着他们。

　　青离朝往来灯走了两步，青生乐颠颠地跟上去紧挨着她。
　　往来灯却不再亮起，青离不知所措地左右来回挪动着步子。

　　青生歪着脑袋又凑近了些去看，瞅了半响，往来灯终于逐渐散出光亮。
　　然而，灯上没有人影或是风景，只在昏黄的灯面上印下了两个字。

　　“生、离？”青离下意识地轻念出声。

　　时沿皱了皱眉，看向无谓。

　　无谓也顾不得其他，忙上前将青生拉开了些。生离二字消失，往来灯上浮现出一片连绵雪山。
　　无谓松了口气，解释道：“许是小神君同神女靠得过近，往来灯一时未及反应。”

　　青离回过神来，朝无谓感激地笑了笑，这才看向往来灯。
　　灯中画面渐渐向栖原洞拉近，洞口两株万年雪松异常醒目。

　　而正对着洞口的一株光秃秃的红梅树却显得十分凄凉，树梢上仅有三两朵梅花点缀。
　　纯白的雪地上，鲜红的花瓣四散，有几朵陷进一旁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脚印中。

　　深脚印消失的地方，一青衫小袄的小女孩小手撑着膝盖，轻喘着气，看向浅脚印歪歪斜斜远去的方向。
　　缓过气后，小女孩重重地跺了下脚，朝着远方故作凶悍地喊了声，“不许再欺负我的花！”

　　然而声音奶气十足，毫无威慑之力。

　　小女孩迈着小短腿跑回红梅树下，眼泪不听话地砸进雪地里，落在娇艳的花瓣上，如同清晨的露珠。
　　她擦了擦眼泪，心疼地将红梅花瓣捡起，用厚实的衣裳兜着，而后跌跌撞撞地跑进洞中。

　　天方拉着时沿退开了两步，时沿只当他有要事要说，故而分了些神侧耳向天方略微靠近，眼睛却还是看着往来灯的方向。

　　“诶，我怎么觉得青离护花的模样，跟当年护着你的模样相似得很啊。”天方说罢还像模像样地压低声音学了起来，“你看啊，不许再欺负我的花！不许再欺负我的人！哈哈哈……呃你说是吧？”

　　时沿轻瞥了他一眼，嫌弃地退开好几步，再看向紧紧护着怀中花朵的小青离时，不由暗自思量。

　　像么？她护着他的时候可没这么哭……

　　“姐！是娘！”青生突然开心地大喊了声。

　　栖原洞中，一位气质温婉的蓝衫女子正推开一旁的鸦青色木质门匆匆迎出来。
　　小青离脚步一顿，抽噎声也忽然停下，愣了片刻，低垂着小脑袋走到娘亲身边。

　　青绫蹲下身子，捧着小青离的脸替她擦干眼泪，柔声问道：“阿离怎么了？”

　　“娘，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傲雪。”小青离将兜满红梅的衣服朝青绫递了递。
　　青绫掏出帕子，一点点将小青离衣兜上的花瓣拾去，“阿离可曾尽全力去守护她？”

　　小青离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便足够了。红梅本就不适合在雪原生存，莫说成日里有小动物对它虎视眈眈，便是这不甚充足的阳光也会让它日渐凋零。傲雪能在栖凛雪原生存是缘分，如今不过是缘尽罢了。”

　　青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见娘亲目光越过她看向远方，不由凑近喊了声：“娘？”

　　青绫回过神来，温柔地笑笑，“娘将傲雪做成香囊，日夜伴着阿离好不好？”
　　“好！”小青离一下便开怀了起来。

　　青绫将帕子收好，又仔细理了理小青离的衣裳，面上温柔笑意不减。

　　“娘，何处红梅最多？”
　　“神界的忘忧苑，阿离是想娘再去移两株红梅来？”

　　小青离摇了摇头，“娘将傲雪移去忘忧苑吧。”
　　青绫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眼诧异地看向小青离，“阿离舍得？”

　　小青离神色坚定，伸手摸了摸娘亲手中装着傲雪残骸的帕子，“阿离只想……傲雪在适合她的地方好好活着。”

　　青绫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欣慰道：“我们阿离长大了。”

　　“绫儿！”

　　忽然，左侧的木门被推开，栖原洞主扶着门，急得喘着粗气朝她们挥手，脸上却溢满了惊喜之色，“快！青生他……”

　　“哇！”
　　栖戈话未说完，石室内便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青绫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栖戈。

　　“娘！弟弟要醒过来了吗？”小青离兴奋地搂住娘亲的脖子。
　　青绫一把抱起小青离，直奔左侧石室，步履凌乱。

　　石室正中央由黄石砌成一方小小的水池，池水澄澈。
　　池上，嫩绿的莲叶托着一朵巨型睡莲，紫色的花瓣缓缓向四周舒展而开，泛着淡淡的蓝光。
　　那一声声婴儿啼哭便是从莲花中传来。

　　三人匆匆赶来时，紫色睡莲半开半合，小婴儿肉乎乎的小脚丫从花瓣缝隙中挤出，一下一下点着池面，溅起一串串水珠。

　　“娘，你怎么哭了？”
　　“娘高兴……”

　　往来灯前，青离兴奋地拉了拉青生，“青生你快看，你小时候可胖了！”

　　话音未落，往来灯中的画面骤然消失。

　　青离愣了愣，意犹未尽地轻轻拍了拍纸糊的灯面。

　　青生回过神来，震惊不已，“姐，原来我不是娘亲生的吗？怎么……怎么会是这样啊……我的亲生娘亲竟然是一朵花？”

　　青离手上动作一顿，一脸莫名地看向青生，“想什么呢？你我是双生子，你怎会不是娘亲生的？”

　　天方奇道：“双生子？方才往来灯中你都三四百岁的光景，为何青生却还是个奶娃娃？”
　　“青生当年出生不过几日便生了重病，近乎夭折。幸而风岭伯伯送来了岐山紫莲，青生在紫莲中养了四百余年才又苏醒过来。”

　　说到这，青离眼眶微热，她稍稍垫起脚，胡乱揉了把青生的脑袋，笑道：“还好你只睡了四百年，不然你现在还没我高呢，丢不丢人？”

　　青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后脑勺，他确实是近百年才突然蹿了个儿。
　　说不定现在都比娘亲要高了呢。

　　“青生你也去试试，我们还能再看见娘一次！”青离朝后退了几步给青生腾了地儿，声音欢快，满含期待。

　　青生紧张地走到往来灯前。

　　往来灯缓缓亮起，“生离”二字蛮横闯进众人的视线。

　　青生愣了愣，不由嘟囔道，“怎么又是这两个字？我的回忆呢？”
　　青离几步走上前挡在青生身前，往来灯上雪山浮现。

　　她回头看了眼青生，轻声安抚道：“别紧张，再来一次。”

　　说罢，青离朝后退去。

　　灯中景如雪消融淡去，“生离”二字再次浮现。
　　橘红的光晕似火，烫着人心。

　　青生生性乐观，轻易便接受了往来灯无法照见自己回忆的事实，天真道：“姐，这不就是咱俩的名字么？”
　　青离脸色一白，眉心紧蹙。

　　“青生……”时沿开口轻喝了他一声，朝他摇了摇头。

　　“姐弟连心，这大约是往来灯此刻最深刻的感知吧。”无谓忙出来打圆场，“神女此前不是觉得最后一盏灯很是特别么？不瞒诸位神女神君，那盏灯确实有不凡的故事，不如现下去瞧瞧？”

　　“烦请鬼使引路。”时沿几步退到青离身侧，低声宽慰道：“想不通的事暂且先放着，眼下正事要紧。”

　　青离松了松眉心，嘴角微弯，“我明白。”

　　天方与无谓走在后头，他忽然打趣道：“我们几人的回忆都被鬼使瞧了去，鬼使是否也该让我们瞧瞧。”
　　无谓陪笑道：“神君有所不知，留任鬼门的鬼使都需将凡世的记忆尽数忘却。”

　　天方瞧了他一眼，目光带着些许欣赏，“凡尘种种，欢愉也好，苦痛也罢，不过过眼云烟，鬼使能看破，实在通透。”

　　“神君说笑了，小人哪有这般境界。留在冥界的原由……”无谓抬眼看向奈何桥，眼底散漫随性之色收敛了稍许，“孟婆说，我在等一个人。”

　　青离忽然转头问他：“等到了吗？”

　　无谓笑着摇了摇头。
　　也或许他们曾在漫漫黄泉道上迎面而过，却是互不相识，已成陌路。

　　几人穿行在啼声不止的蜿蜒黄泉道，心思各异，再凄厉的哭声也传不进耳中。
　　黄泉路尽头，那盏往来灯依旧孤零零地立着，前头空无一人，灯上却是人影幢幢。

　　寥寥灯中景，不知勾勒出谁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