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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范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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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萧盯着桌上的新生寄语和录取需知对峙了很久,最终让他决定踏进南街二中大门的,是新生寄语上那句话:知识改变命运。
第一天报道,陆萧的脸色仿佛是吃了死人一样难看。虽说已是十来岁的小大人了,但终究是个孩子,吃了死苍蝇又能忍住几分不做呕呢。
南街二中建校以来不曾见过北街的孩子,陆萧仿佛是鹤群里混进的一只野鸭。那些学生看陆萧的眼神不禁让他想起南街路边榆树梢上,那只整理羽毛都不肯低下桂冠的鸟儿。陆萧落座时,旁边的范心倒是连眉毛都没抬一下。陆萧看不出这个眉目清冷的男生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不过他无心在这里交朋友,两个人相对无言直到第一个学年结束。
高二开学第一天,走廊上吵吵闹闹的都是搬着桌子换班的学生。范心径直从背后撞上了陆萧,惯性带着人和桌子一起后退几步跌翻在地。范心怔怔地望着散了一地的书,神情有些恍惚。陆萧暗骂一声准备离开,转头瞥到范心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腕好像在淌血。犹豫再三,他还是搁下桌子,先开了口,范心不答他,扯下袖子要起身,可重心不稳打了个趔趄。
-别逞能。
-少管闲事。
陆萧觉得自己的确是多管闲事,可还没等他离开,范心向后一倒跌进了他怀里。
背着范心往校医室跑的半路上,陆萧觉得左肩头下起了局部阵雨。
医生说晕倒应该是没吃饭引起的低血糖导致的,吊了针葡萄糖便离开了。陆萧看着沉睡的范心没有血色的嘴唇,忽然像想起什么,手刚触到范心的衣袖就被拦住了。范心瞪着眼睛,微弱而坚定地挤出几个字:少管闲事。
病人终究是病人,范心左胳膊上差不多5厘米长的口子看得陆萧胆颤心惊,伤口一端已经开始愈合,另一端许是刚才搬桌子太用力又被扯开,一汩鲜血正顺着手腕不紧不慢地往下蔓延。
陆萧提出给范心包扎,他没再反对。准确的说,是没有作声。
范心就那么瘫平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陆萧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又不敢走开,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望着窗外发呆。
他看见树梢上落了一只麻雀,想起陆振声之前跟他说南街是飞不进麻雀,只有在北街才能听到它们叽叽喳喳……陆萧有些想陆振声了,想365天不重样的饭菜,想陆振声搂着他的肩膀吹嘘自己的过去,想他说的那句:你爸我等着你带我去美国那一天!想着想着眼眶就红了起来。这时,身边幽幽传出一句:都走了。陆萧竟不自觉地接了一句:是啊,都走了。说完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
-他说我长大了,可以自己过了。所以就不要我了,死都不要我。
陆萧听着没插话,陆振声又跑回他的脑子里了,那个丢下他走了的陆振声,不是也不要他了吗?
范心被陆萧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搞得措手不及,莫名嗤笑一声,你哭什么?这下轮到陆萧不答他了。
片刻后,校医缩回了准备开门的手,还不得已担起了催促围观哭声赛高的学生们回班的工作。
陆萧哭够了才坐起身低声说了句抱歉。
从范心的叙述中,陆萧拼凑出了范心短暂的十几年人生:他的父亲范铎是个处事冷静果决、滴水不漏的男人,所以范铎是再婚这事,在白城没有任何人知道。范心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母亲走了再也没回来,他只能向父亲范铎索求不存在的安全感,可范铎丢给他的,永远是冷冰冰的严苛要求。开始还卯足劲儿拼命的范心,很快就发现自己困在了莫比乌斯式的金字塔里,不过这塔是范铎为他造的,有总比没有好,范心想。
前两天范铎突然回家,通知范心自己和妻子准备出国进修,多方考虑决定暂时留范心在国内。
当年范铎前脚因工作调动来到白城,后脚就以“模范家庭”成员的身份出现在了社区公示板上,照片左侧目光锋利的女人,就是范铎的“原配”妻子,范心的后妈,白城市长的女儿。女人对范心并不能说不好,但也仅仅止步于同居长辈的关系而已。
范铎和女人有没有爱情暂且不论,出国,意味着他耗尽毕生心血打拼了大半辈子的仕途要就此断送。
满嘴荒唐言。范心不去戳破,那天他第一次挺直了腰板,堵在范铎面前要求道:要么留下,要么带我一起走,要么,我死。
刀片落在地上,看起来是脆生生的,耳朵里却全是行李箱轰隆隆的巨响,不对,还有什么东西被碾碎的声音。
-“范心,你是个大人了,该学着一个人独立生活了。”说完他连头都没回就走了。
-巧了,我也是一个人,你要是不介意,一起吧。
窗口的麻雀飞走了,榆树梢儿上的鸟儿探出头,向左挪了挪,给麻雀腾了个落脚之处。
那两年,南北街街头都能看到两个如风少年嬉笑而过。
范心带着陆萧去南街的保龄球馆、台球厅、还有后山的高尔夫球场,之前陆萧一直以为那儿是个百鸟园,可又觉得围了侧面不围顶,鸟儿不就都飞走了吗?
后来范心家的管家辞了职,陆萧也申请了走读,带着范心回到北街和陆振声的住处,一年多没人气儿的老房子,几天就被少年身上旺盛的元气感染,重新精神焕发。六婶儿的小卖部又出现了陆萧爽朗的笑声。
北街的一切对范心来说都是陌生而新奇的,比如临街的CD租赁车、小学门口摆了一地的抽奖盒、六婶店里可以“生宝宝”的小球球,哦,还有柳叔摊儿上橙汁汽水。
那天两个人像往常一样,路过柳树的烧饼摊儿一人拿了一瓶汽水,陆萧投10块钱正往零钱盒里“自助找零”的时候,柳树捡出个50的票子递给他说,今年帮叔给你爸买瓶好点儿的酒送去吧。
陆萧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段时间被他自觉不自觉屏蔽的那些过去,瞬间在大脑里翻涌而来。当晚在陆振声墓碑前,范心第一次从陆萧口中得知关于陆振声的一切,故事里出现“好像是个书记”的时候,范心感到心头一紧。
扫完墓范心拉着陆萧去自己的秘密基地——城郊的一栋烂尾楼,说是以前不开心都会去那里喊几嗓子,旁边就是高速路,再大的悲伤都会被川流不息的车流冲散。
烂尾楼是郝厂长的“遗作”,前不久陆萧听柳树说郝厂长被抓进去了,说是上面下来整顿,处理了不少人。而陆振声这种无名小卒,自是不会有人过问平反。
两年一晃儿而过,陆萧是在高考考场确认那天,才得知范心要出国的消息,还是在门口等范心的时候,从过路同学的闲谈中听到的。他一路狂奔回南街敲开范家大门,迎面却装上个女人。女人?陆萧此刻顾不上太多,说着找范心就往里闯。女人将他拦出去,说范心不在家,请回。
陆萧看着大门“嘭——”地合上,陆振声带着萧玟煦一起浮现在眼前,强烈的恐惧冲击着陆萧的心脏,逼出一句: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那一刻陆萧才发现,原来范心于他早就不是单纯的特别了。喊完陆萧觉得大脑有些缺氧,俯身撑住双腿,半块玉佩从领口滑落。陆萧摸着玉佩,又补了一句:今晚城郊,我让你赢!
城郊那栋烂尾楼几乎成为两个人放肆撒野的幼稚园,楼底有个又陡又滑的斜坡,男孩子胜负欲在这里疯狂燃烧,每次来都要比比看谁能率先攀顶,赢家可以提任何要求,输家不得反驳。
范心在楼顶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睡着了的陆萧,他贴着陆萧坐下,脱了外套披在陆萧身上。许是没睡太死,范心刚盖好衣服陆萧就醒了,看清眼前是范心,陆萧一猛子起身将范心抵在墙上,一双冰唇紧跟着就覆了上去,身下这微微干裂的双唇在发抖,陆萧想自己是不是吓到他了,片刻后,范心抬起胳膊环上了陆萧的脖子,水乳交融。两个少年在过往的车流见证下,在无言的深吻中将真心许诺给彼此,留下年少最纯粹的爱意与不舍。
一滴泪珠顺着范心修长的睫毛落在陆萧的脸颊上。
范心看着陆萧有些失神的眼睛:我必须走,也一定会回来。
必须走,必须弄清楚真相。
一定会回来,一定带着干净的未来回来。
陆萧抹掉范心脸上的泪水,趴在他耳边低语:好,我就在这里。他取出找人切好的玉佩,给范心戴上一块,另一块递给范心,低头让他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定要等我。
-一定会等你。
陆振声说过,两个人分开了,即便再惦念,若是有缘无份,也就是再无相见。范心失联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后来手机号变成了空号,陆萧还是一直存着。
这些年,陆萧总是摸着胸口那1/4的玉佩默念:老陆啊,他是会回来的,对吧?